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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白眼下,莫槐起身夾了塊肉進我碗裡,語氣乖巧懂事:“阿姨,您太瘦了,多吃點肉。”
莫沉讚許地點了點頭:“這才像話。”
我低頭一看,碗裡是一塊碩大而又油膩的肥肉。
於是,從不吃肥肉的我,在莫家父子的友好注視下,硬生生吞下了那塊肥肉。
莫槐揚起眉,笑得狡黠極了。
每逢假期,我就默默祈禱,希望這小子老老實實待在學校,千萬不要回來氣我。
如今,他還是回來了,在莫沉的葬禮之後。
許久沒見,他個頭又高了些,表情卻還是一如既往那麼冷淡。
沒有表達對去世父親的哀痛,也沒有慰問正在割腕的後媽,只說了句,他餓了。
我簡單包紮了下胳膊,用麵包機烤了兩片吐司,隨手扔在餐桌上。
莫槐拉開椅子坐下,問:“有花生醬嗎?”
屁事好多。
我再也忍不下去,瞪著他:“葬禮都辦完了,親爹都火化了,這個時候才回來,你還真是個大孝子呢。”
莫槐一臉平靜:“奮不顧身為救嬌妻而死,全然沒考慮過自己還有個親兒子,他也真是個好父親呢。”
……
算了,跟個小孩置什麼氣。
轉身,我從櫥櫃裡拿出一罐花生醬,擱在他面前。
“謝謝。”莫槐往吐司上塗了點醬,斯斯文文地吃了起來。
吃完後,莫槐主動刷了盤子,擦乾淨手,平靜地開口:“阿姨,嚴格來說,我們並不熟,您也還不到三十歲,肯定不會想要我這麼個拖油瓶,所以,讓我們把遺產分一下,然後就散夥,如何?”
很難相信,這小子才十三歲。
如果不看他那稚嫩的外表,我會以為自己正在跟某位七十歲長者對話。
也罷,沒有發生激烈的爭奪遺產大戰,也沒有破口大罵指責我害死了他爸,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於是,我爽快地點頭:“同意。”
在律師的陪同下,我們以極其和平的方式分完了遺產,各自選擇了想要的。
莫槐全程都自己一個人處理事務,表現得極其成熟冷靜。
張律師意味深長地感嘆:“莫槐是我見過最悲慘的孩子,莫先生和他前妻都是,本就沒什麼其他親人,現在他們一個接著一個離世,最終只剩下莫槐一個人。小小年紀就要承受喪親之痛,還有那麼大的家業等著他接管,莫槐肯定會撐不住的,太可憐了,這種時候真的很需要有一個大人在旁邊幫助他,照顧他。”
我點燃一根煙:“我也很慘,死了老公流了產,每天都要情不自禁往手臂上劃幾刀,指不定哪天就成功割腕自殺了,應該沒什麼閒心去帶小孩。”
張律師默默閉了嘴。
工人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將我的行李從莫家陸續搬出。
在新房子裡安頓好後,我突然發現漏拿了一個包。
價值八十萬。
貴不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莫沉送給我的東西。
我連夜趕回莫家,用備用鑰匙打開門,拿上包,準備走人的時候,發現莫槐的房門虛掩著。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推開了那扇門。
一秒鐘。
就是那一秒鐘的決定,改變了我往後整個人生的走向。
推開門後,我看見莫槐獨自坐在床邊,手心正捧著一大把白色藥片。
顯然,那是致死量。
他完全沒了剛開始的冷靜和淡然,頭髮亂七八糟地翹著,臉色蒼白又憔悴,眼裡布滿滲人的血絲,眼周泛著濃重的黑,原本奪目的五官散去了全部光芒,只剩下麻木的死灰。儘管他穿著寬大的睡衣,卻依然能看出四肢瘦到只剩下皮包骨,如同一個喪失了靈魂的殘破木偶。
再怎麼獨立早熟,他終究還是個孩子。
莫槐緩緩抬頭,沖我頹喪地笑:“阿姨,怎麼辦?我好像沒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我呆立原地,被他眼中刺骨的絕望鎮住。
“從此以後,我考了滿分,把成績單拿給誰看呢?做了好事,有誰會誇獎我呢?孤身在外時,有誰會在家裡等我呢?”他低喃著,音量一點點變弱。
可能因為人心在夜晚容易變得柔軟。
可能因為他是莫沉留下的唯一血脈。
可能因為我也丟失了活下去的希望。
我一步一步走過去,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他。
有啜泣聲從我懷中傳來。
壓抑了許久的悲傷,終於在這一刻得以宣洩。
我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頭,手腕卻忽地被他攥住。
莫槐撩開我的衣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胳膊上的刀疤,掌心觸上已經結痂的地方,用指腹細細摩挲著,輕聲問:“要不要一起死?”
“什麼?”我愣了愣。
“阿姨,”他眼角沾著淚,抬眸與我對視,“我們要不要,一起去死?”
這個失去了所有親人的孤獨少年,非常認真地,在向我發出死亡邀請。
我在他幽深的注視下微怔,似是受了蠱惑般,情不自禁點頭:“好。”
然後,我翻出一個便箋本,在書桌前坐下,一筆一划寫下一段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