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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葶兒哭腫了眼,身著縞衣。王安石將她看著,頃刻後,驟然被巨大的恐懼籠罩。

  「夫人......夫人去了......」

  王安石耳中翁明,目里一眩,身子便向後倒去,僕人焦切呼喚近在耳畔,卻絲毫聽不真切,胸腔鈍痛窒悶,唰地吐出口血。

  此起彼伏的驚嚇聲將他拉扯回人世,喉中腥甜猶在,耳邊聲音驀然變得洪大嘈雜,又尖銳得使他頭痛欲裂,但他無暇理會這頭痛,因體內另一處地方傳來更為劇烈的痛楚,痛得幾要將他撕碎,痛得他恨不能撕下心腸,好讓自己莫再忍受這痛苦。

  「郎君!郎君!」

  「快,快喚郎中——」

  他一時以為自己在做夢,是他太思念她,才會做出這樣可怖的夢,等到醒來,她便還好好在江寧待著。

  可他沒有醒,意識渾渾噩噩卻又無比清晰,他知自己身處現實,這現實化作一陣強過一陣的空虛吞沒著他,迫得手足冰冷而麻木。

  他又吐出一口血。

  堵在胸口的窒息感好似須臾減輕,耳畔驚呼愈隆,如潮水沒頂。

  「夫人的情形不宜瞞著王相。」

  「我若說了,他必不會走。」歐陽芾道,「我知他心中牽掛著變法,若不回去,定成為他終身遺憾。」

  她笑了一笑:「況我的運氣也沒那麼差,不是麼,只不過多養些時日,說不定很快我便痊癒,可去汴京找他了。」

  「好罷,」郎中嘆了口氣,「既是夫人的選擇,老夫也不再堅持,但望夫人調養好身子,勿再憂慮傷神。」

  診脈時,郎中抬目,最後一次望了眼歐陽芾。

  她輕輕,輕輕地搖了搖頭。

  第85章

  翌日,王安石上辭表,請求去職。

  帝不允。

  復上辭表,復拒。

  閉門不朝,不理政事,再上辭表,帝未允。

  再上。不允。

  再上。

  ......

  「陛下。」內侍回宮。

  「王相如何?」趙頊問。

  內侍嘆了口氣,趙頊一顆心便墜下去。

  哀慟不絕,拒與人見。短短八字,趙頊沉坐在殿,猶若一潭死水。

  眼望去南飛的鴻雁,一掠而過天際,縱然春來它們也不會再歸了,趙頊心中明白。

  手邊堆著王安石請求卸任的奏表,三年前,似是春景未褪時節,歐陽芾對他道,妾身贏過官家一局棋,官家可還承認?

  自然承認,他笑。

  待妾身編修罷叔父的文章,也要編理夫君的文章,官家答應妾身,至少令國子監刊印萬冊,作他生辰之禮。

  趙頊爽快答應:有何不可。夫人書稿修成之日,記得予朕一份,朕當珍藏館閣,以誨後世。

  官家切莫事先告訴夫君,我想予他驚喜。

  不告訴他,他便發現不了麼?

  他一心撲在國事上,無人告訴他,他才不會發現。

  趙頊大笑。

  將最後那道劄子再看過一遍,滿眼皆是「弱力而重任,薄功而厚享」的虛辭,又作「精神衰耗,體力憊怠」的藉口。

  他是心灰意冷了,才決然求退。

  是心俱化為了灰燼,才精神衰耗,體力憊怠。

  沒有預兆麼。

  一切早有預兆,只他還竭力攥著兩端繩索不肯放開,實際早已生出裂痕。

  「傳詔,」趙頊閉目,疲道,「左僕射兼門下侍郎、昭文館大學士王安石,罷為鎮南節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寧府。」

  這回他是真的放他離去了。

  君臣一夢,千古空名。

  熙寧八年九月,歐陽芾逝世於江寧。十月,王安石罷相,出知江寧府。

  十一月三日,王安石歸鄉,返舊居,復見妻所整理文稿,慟絕。

  閉門兩月,未嘗理事,喪事皆由家人持辦。

  兩月後,啟門,終日流連郊外,不赴公門。熙寧九年一月,皇帝傳旨,命王安石赴任辦公,上表力辭,帝無奈,免江寧知府之職,改以使相兼集禧觀使。

  自此閒掛虛職,遠離政務。

  同時刻,朝中官員一作改換。

  罷練亨甫中書刑房習學公事之職,出任漳州判官。

  遷陳州太守呂惠卿出知延州。

  遷密州太守蘇軾移知河中府,旋遷徐州。

  詔令吳充為中書門下平章事。

  詔令馮京為樞密使。

  詔令李定為御史中丞。

  ......

  密州。

  聽聞歐陽芾逝世的消息,蘇軾足愣了數息,而後默然長嘆。

  近日天降細雨,密州百姓前來告謝他祈雨之恩,蘇軾哭笑,天要降雨,豈是他的功勞。

  「為答謝山神賜雨而重修的常山廟已經落成,蘇先生何時動身前往祭祀?」

  「今日便不去了,改日罷。」

  不知為何,蘇軾覺得那人是不該死的,那樣活潑好動的性子,他想像不出她纏綿病榻的模樣。

  據聞是沉疴已久,又添憂思傷神。

  那人怎可能憂思,可郎中確如此說。

  門生道:「夫人離世,王相公便請去職,實脆弱。」

  黃庭堅道:「王相但執拗,非怯懦。」

  「你們不明白,」蘇軾道,「這僅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罷了。」

  憶及朝堂上的針鋒相對,雪片般彈劾王安石的奏章,貶他通判杭州的那道詔書,他一直以為只他自己備受煎熬,時至今日,蘇軾終於承認,那個人的內心也存在著無人體會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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