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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做完了,學堂里那些作業根本不用費腦。」
是了,他這個兒子天資聰穎,為同齡人所不及,王安石當然看得出。
王雱五歲時,客人指著一獐一鹿的籠子問他「何者為獐,何者為鹿」,王雱觀了一會兒道:「獐的旁邊是鹿,鹿的旁邊是獐。」引得客人驚奇不已。
王安石雖斥他為小聰明,然心底清楚,他自不僅僅是小聰明而已。
......那雙眉眼卻是愈來愈像某人了。
王安石看著,不覺走神。王雱道:「爹,你在想阿娘嗎?」
王安石:「......前日讓你抄的詩經抄畢了麼。」
「抄畢了,爹要看嗎?」王雱將幾頁紙找來遞他,王安石大略掃過,字體端秀精緻,除去字尾稍顯拖沓外,神韻已頗像她。
「不錯。」難得的,脫口而出的誇獎。
王雱一瞬間喜形於色,然又飛快隱去。
王安石自是看見了,也未說甚麼,將紙張還他,關懷交代幾句便出了屋。
歐陽芾讓王雱跟著他回來汴京的決定,不知是好是壞。
坐至燈下,身心俱疲之感驀地襲來,王安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應當回京。
然也僅是一瞬的念頭,他素不愛後悔,更不愛在事情未竟以前躊躇猶豫,反覆變更。
思及遠在江寧之人,王安石心情稍靜,放鬆下來,提筆書了封寄往江寧的信。
一月後,未得回音。
雖心內略微牽掛,也未作多想,因彼時正發生一件驚濤駭浪之事。
江寧。
歐陽芾聞著耳邊人來人往,忽近忽遠之聲,感到有人擰了帕子替她擦手,試圖動一動回應,然昏昏欲睡之意占了上風。
她仿佛睡了很久,某日睜開眼眸,瞧見窗扉瀉落的清輝,才意識到已至早晨。
伸了個懶腰,只覺神清氣爽,渾身舒暢,披了外裳踱至案前,瞧見密密麻麻的文稿,想起之前整理到了何處,遂又開始繼續編整。
侍女推門進屋,水盆哐當掉落在地,似不敢置信:「娘子,您......您醒了?」
「嗯,」歐陽芾放下筆桿,朝她笑道,「我覺得好多了,過幾日我們便去汴京找夫君罷。」
庭前草木霜露,一行南雁飛過梧桐。
「......安石盡棄素學而隆尚縱橫之末數,以為奇術,以至譖愬脅持,蔽賢黨奸,移怒行狠,犯命矯令,罔上要君......雖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
趙頊將呂惠卿的奏表放在王安石面前:「卿如何解釋?」
王安石看罷,愕然失語:「陛下明鑑,臣居東府,或有不察失職之罪,然此事絕非臣所為,臣決不敢行此方命矯令、欺君罔上之舉。」
「朕相信卿的為人,卿定不至如此作為,但卿有責任查清此事,給朕一個交代。」
趙頊動了真怒,因著呂惠卿劄子裡的「證據」。
誰也料想不到,遠在陳州的呂惠卿還能奮起反撲,以「弄權矯命、欺君蔽上」的罪名彈劾王安石,同時將暗裡囤積的王安石過往私書盡數交予皇帝,以證其罪。
這些私書中或有「無使齊年知」「無使上知」之語,「齊年」即為與王安石同齡的馮京,「上」自是指趙頊。
王安石確曾寫過這些書信,卻皆出於具體情狀,或避免不必要的牽扯,或令皇帝免於為難,無一件是為謀私利,可寫了便是寫了,毋論用意為何,無疑觸碰了天子底線。
除此外,呂惠卿更彈劾王安石「交結台諫,專權禍國」。
王安石用了三日查清此事,原來變法派中呂嘉問與練亨甫素厭呂惠卿,遂偷將呂惠卿兄弟二人此前貪污弄權的案子雜於刑堂內其他案件中,欲使刑堂嚴懲呂惠卿。
哪知事情遭呂惠卿親信發現,連夜報知身在陳州的呂惠卿,以為此事乃王安石授意,呂惠卿勃然大怒,再無一絲一毫舊情可念,率先彈劾王安石以求自保。
「呂嘉問、練亨甫心懷私怨,黨奸枉法,方命矯令,罔上欺君,犯萬死不赦之罪,乞聖上繩之以法,以嚴刑典。」
「臣失職不察,用人未明,遂有今日蔽上欺君之禍,罪衍在身,乞解機務......」
王安石請辭的劄子壓在案頭,趙頊既未允他解職,也未多說甚麼。
可君主眼裡語裡的疏冷與不信任,到底意示著君臣間自此不可抹去的隔閡。
呂惠卿終歸得逞了。
害怕王安石離開京師,而呂惠卿再度回京,身為台諫官的鄧綰隨後還上書讚美王安石變法功績,為王安石向皇帝求賜宅院,以示恩寵。
趙頊冷笑著將鄧綰的劄子遞予王安石看,對他道「御史操心頗偏」時,王安石忍無可忍,自劾薦舉失當,「身為台諫,乃與宰臣乞恩,極為傷辱國體」,請求皇帝嚴加懲處。
十月,鄧綰落職。
自政事堂出來,王安石遙遙看了眼天色,薄暮光暈分明極盡溫柔,卻刺得人眼目生疼。
身體疲憊不堪,精神更加不堪,連如何上的馬,又如何歸的家也無記憶,意識回籠時,已身處府邸門口。
院裡隱約傳來泣聲。王安石跨步進門,見婢女聚於一處抹淚,僕人面上亦是一片哀戚悲切。
「哭甚麼?」王安石蹙眉。
僕役低首不敢回話。
將一眾面龐視去,陡然發現某個不該在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