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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民,是麼?再好生想想,這輩子你便沒逆心給人看錯過病,抓錯過藥?」

  男子說著,漫淡地取過一柄一尺來長,不知作什麼用的鐵柄彎尖鉤,玉白的指腹抵在鉤刃之上,緩緩摩挲,「不然,本官給你提個醒?」

  余清明經此一激一嚇,霍然想起春天時進京那檔子事,心頭一跳,又聽堂上拍案斷喝一聲:

  「洛陽大長公主身體康健,卻被爾等庸醫錯診為血枯症,現要拿你全家腦袋來銷,你還做夢呢!」

  大長公主?余清明完全懵了,當日揭榜入宮,說是為太妃娘娘診病,他也只在帳簾外頭號脈,哪裡知道那位竟是大長公主?!

  他哭冤叫喊道:「草民求大人明鑑!當日草民揎膽入宮,開始時號貴人的脈象,確是無病的,只是尋常血虛罷了。可……陛下忽然問草民,貴人的血枯症能不能治,草民心想,宮中御醫的醫術自然在草民之上,便不敢胡亂再開口。回到家後,這件事就在草民心裡落了疙瘩,一直難解……這,這都是草民一時糊塗,求大人開恩吶!」

  梅長生光采精明的眸子注意著他每一個細微表情,聞言,飲盡盞中參湯,鎮定地撂下。

  沒人知道他的掌心已經汗濕了。

  審官有審官的方法,審民有審民的路子。若用問周太醫的那套說辭,上來詢問這些揭榜的郎中有沒有誤診,只怕他們為了家小性命,咬死不敢承認。

  非要反其道而行,先定下他們誤診的罪,驚懼之下的辯解才最真實。

  破開第一道口子,餘下都好辦了,梅長生不肯假手於人,將四月里入過宮的郎中一個挨一個審下去。

  結果十個里有九個都說,當日未診出貴人生病,只恐招惹麻煩,所以不敢言明。

  至此,梅長生的另外一半心,終於重重地落地生根。

  與此同時,他心中又生出一股深深的後怕——如果前兩回的藥她真的喝了下去,後果不堪設想。幸好,老天垂憐,不管陰差陽錯也好,有人從中作梗也罷,終究沒有叫他弄巧成拙,至於那白費的心血與身體的創傷,自然都不值一提了。

  有那麼一瞬間,梅長生剛喝下去的參湯仿佛湧上了眼,辛辣地灼著他的眼瞼,急欲流出。

  但那種幸福的軟弱只被他放縱一瞬,便無喜無悲地藏起,起了身,撫平袖擺,將手中捏皺的帕子丟到地心那攤騷臭的液跡上。

  推開角室窄門,天光湧入,豁然開朗。

  背靠牆面等待的姜瑾連忙直起身子,「公子,如何?」

  梅長生靜靜地點了下頭,眼波漪漪流轉,忽露出了點溫柔的笑意,「這些糊塗東西留著也無用,眼見秋深,就別送回家了。

  「送去江左吧,江左,氣候好。」

  姜瑾聽見這喜怒莫辨的聲口兒,青.天白.日的打了個激靈。

  犯錯的人當然要問責,可聽公子的意思,讓他很難不往「私刑」上頭想,這放在從前可是公子深惡痛絕的勾當。

  可,人都得護短不是麼,把話說回來,要不是因為這幫子庸醫誤診,長公主能吃這麼些苦麼,公子能受這麼些罪麼?故而便也不敢提出異議了。

  一顆心終抵是放了下來,最重要的是,他家公子終於不必再動輒干挖心取血的買賣。姜瑾搓著手道,「這都是上天庇佑公主殿下,公子接下來打算……」

  眼角眉梢皆含笑的梅長生,耐性兒聽他囉嗦到一半,突然便抬步,往養馬房去牽了醫馬,牽出府門後一鷂身翻上去,快意喊了聲「駕」,直奔九峰山而去。

  一上馬,他的笑意便完全掩不住了,從莞爾,到咧唇,到嘿聲,最後放聲大笑。

  男人擲手棄了馬鞭,只是信韁疾馳,遇柵跨柵,逢道轉道,迎面的疾風將他額上束帶掀落,如只黑鴉墜地,馬上之人略不回頭,發冠鬆散了,他也只顧馳騁,衣帶凌亂了,他也只顧歡笑,一氣兒騎到行宮的白玉牌樓下,梅長生口喘粗氣,湛如銀河的眼眸向上遙睇一眼,面對高崎陡峭的山道,睥睨反手拍馬背,「駕!」

  這一年的汝州,秋闈鹿鳴宴之日,獨有一人騎馬上高崗。

  馬骨勁利而颯沓,受到指令,在山林間馳躍奔騰著,馬上男兒則俯身低貼在馬背之上,與高高低低的欹枝擦身而過。哪怕知道在坡林騎行是大忌,亦無反顧。

  然馬力有時盡,終於,在一片地形蜿蜒的楓林之中,白馬長嘶一聲屈倒前蹄,梅長生跌落下來。

  他隨勢滾進一片厚軟的楓葉堆中,攤開雙臂,肩膀抖動。

  他在笑,無聲大笑。

  隨手抓起一把楓葉,此時也不去管幹淨不乾淨,揚臂一撒,紅葉飄拋而起,又紛紛揚揚落在他的眉上眼上,襟上袖上,將那身玄服點綴得紅艷如火,將他眼中的陽光分割得斑斑斕斕。

  「一片一片又一片,片片墜在阮郎面。」他倒在這四野無人之地,如醉如酲地哈哈道,「大善,大善!」

  老天對他梅長生何其不薄也!滄海遺珠,失而復得!哪怕這份得不屬於他,哪怕他日後仍有貪求,可當下此時,他當真滿足得一無所求了,得知她無病,健康,仍是那世間最得意的女子,是那不會墜殞的朝陽,他還求什麼呢?

  當姜瑾焦急地在高山峰林間找到公子時,看著那匹蔫蔫打鼻的馬,他幾乎不能想像這馬是怎麼跑上來的,馭馬的人又該有多瘋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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