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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我也有過開心的時光,但往往是我爸不在家時。記得有一年冬天,他去美國出差一個月。在那三十天的時間裡,媽媽和我得以擺脫他那雙挑剔的眼睛,在房子和花園裡自由自在地活動。那年12月,倫敦下起鵝毛大雪。整個花園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雪。我和媽媽堆了個雪人。不知是不是下意識的行為,反正我們把雪人堆得像我們那個不在家的主人:這個雪人大腹便便,我給它取名叫「老爸」,用兩塊黑色石子做眼睛,兩根彎彎的小樹枝做成眉毛,看起來還真有點像他。為了讓它更像他,我們給它戴上他的手套、帽子,並讓它拿上一把雨傘。接下來我們就用雪球拼命地砸它,並像調皮的小孩那樣咯咯直笑。

  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暴風雪。媽媽上床時,我假裝睡著了。不久我就偷偷地溜進花園,站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伸出雙手捕捉飛舞的雪花,看著它們在我的指尖上消失。這讓我有點悲喜交加。似乎有幾句真理哽在我的喉頭,但我又不知如何表達;我的詞彙少得可憐,說出來的話像一張破網,根本抓不住我想表達的意思。在某種程度上,抓住逐漸消失的雪花,就像抓住幸福一樣;這種占有轉瞬即逝。它提醒我在這幢房子外面,還有一個世界:一個廣闊無垠、超乎想像的美麗世界,一個我當時還無法觸及的世界。這些年來,這些情景不斷在我的腦海中閃現。包裹在這些記憶外層的痛苦,使那短暫燃起的自由之光顯得倍加明亮。那是無際黑暗中的一點燈火。

  我意識到,唯一能支撐自己活下去的希望就是規避——不僅是身體上的,也包括心理上的。我必須離開這個家,遠走高飛。唯有如此,我才能安全。十八歲那年,我獲得了上大學的必要成績,終於離開了薩里郡,離開了那幢監獄似的半獨立式住房——我認為自己獲得了自由。

  其實我想錯了。

  我當時並不明白,但為時已晚——我父親已經在我身上內在化,在我身上內向投射,深埋在我的潛意識中。即使我走到天涯海角,他始終與我如影隨形。他那個可惡、無情、暴怒的聲音始終陪伴著我——厲聲叫罵,說我是窩囊廢,不要臉,不成器。

  我上大學的第一個學期就遇上了寒冬。那些聲音變得讓人難受,令人麻痹,它們控制住了我。我嚇得渾身發軟,出不了門,參加不了任何社交活動,也交不了任何朋友。我真不如不要離開家。希望蕩然無存。我被打敗了,陷入了困境。我被逼到了絕境,無法解脫。

  只有一種辦法可以一了百了。

  我去了很多家藥房,買了一大堆撲熱息痛。為了不引起別人懷疑,我一次只買幾盒。其實我沒有必要這麼擔心,因為根本沒有人在注意我。我覺得自己簡直成了隱形人。

  我的房間很冷。我用凍得發麻的手指笨拙地打開包裝盒,強迫自己把那些發苦的藥片一片一片地吞咽下去。接著我爬上那張窄窄的、躺著很不舒服的小床,閉上眼睛,等待死神的到來。

  可是死神始終沒有來。

  我等來的是胃腸道燒灼般的絞痛。我彎腰吐起來,把膽汁和還沒溶解的藥片一起吐了出來,吐了自己一身。我躺在黑暗中,胃裡火燒火燎,沒完沒了地痛。黑暗中,我逐漸意識到:

  我不想死,至少現在不想,我還沒有活夠。

  這個想法給了我一線希望,儘管很朦朧、很模糊,但它至少使我認識到,單槍匹馬是於事無補的:我需要幫助。

  我找到了這樣的幫助,通過大學諮詢服務部。幫助我的人叫魯思,是一位心理治療師。她體態豐腴,滿頭白髮,像個和藹可親的老祖母。她的臉上掛著同情的微笑——我相信這樣的微笑。起初她並沒有說很多的話,只是靜靜地聽我訴說。我談到自己的童年、家庭和父母。我發現,無論我談到多麼痛苦的細節,我的內心都無動於衷。我與自己的情感是脫節的,就像一隻與手腕斷開的手。我談了那些痛苦的記憶和自殺的衝動——但我沒有任何感覺。

  然而,我會偶爾抬起頭看著魯思的臉。使我感到驚訝的是,她在聽我講述的時候,眼睛裡卻含著淚水。這麼說似乎很難讓人理解,但那些淚水不是她的。

  那些淚水是我的。

  我當時無法理解。但這就是心理治療。病人把自己無法承受的情感託付給他的治療醫生:她承受著他所有的恐懼,代他進行親身體驗,而後再慢慢地把她對這種體驗的感受反饋給他。魯思就是這樣把我的情感反饋給我的。

  魯思與我的交往持續了好幾年。她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通過她,我內化了一種與另一個人建立起的新型關係:建立在相互尊重、誠實與友善的基礎上——而不是基於相互指責、憤怒和暴力——的新型關係。我漸漸開始從內心對自己產生了不同的感覺——覺得我已經不那麼空虛,不那麼害怕,而且感受能力得到了提升。雖然內心那個可惡的聲音從未完全離開過,但我現在有魯思的聲音與之抗衡,而且我對它的關注也在逐漸減少。久而久之,我頭腦中那些聲音逐漸平息,有時甚至暫時消失。我會感覺很平靜——有時甚至很高興。

  很明顯,心理治療拯救了我。更重要的是,它改變了我的生活質量。這種談話治療方式,對於我的脫胎換骨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從更深層的意義上說,它定義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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