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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來鶴先生說得不錯。他還說,不受寵的太子,時刻擔心被廢,倍受煎熬;受寵的太子,始終得在野心難遏與謹小慎微間尋找平衡,又是一種煎熬。朱賀霖從小順風順水,只要給他一個足夠難堪的挫敗,他就很有可能自亂陣腳,越做越錯,最終父子離心離德。」

  「挫敗……」衛貴妃琢磨良久,但仍沒有思路,「他幼年是頑劣,文官們以前沒少抨擊他好逸惡學、不守規矩,後來他臉皮厚了,不當一回事。這半年來倒是穩重了不少,除了時不時往宮外跑,也沒犯過什麼大錯。娘,你說該從哪方面著手?總不能再像往東宮塞龍陽春畫那般小打小鬧罷。」

  「所以才說要釜底抽薪。」

  「怎麼抽?」

  「那得先弄明白,太子這口鍋的『薪』是什麼?」秦夫人慈愛地拍了拍衛貴妃的手背,「讓他失去他最在乎的東西。」

  母女倆談了近一個時辰,見秦夫人精力不濟露出疲態,衛貴妃便告辭離開,回自己房中歇息。

  路過庭中時,忽然聽見一聲女子尖叫。

  只見個年紀小的婢女,從園圃小徑里衝出來,一邊跳著拍打身上衣物,一邊連哭帶叫:「出去!快出去!啊啊啊啊……」

  衛貴妃以袖掩鼻退了兩步,後方宮女連忙上前護住她。一名宮女喝道:「大膽賤婢!敢在娘娘面前大聲喧譁,驚嚇鳳駕,來人,拉下去,家法伺候!」

  那名跳腳的婢女大哭,伏地乞罪:「耗子鑽奴婢衣領里了,不是故意喧譁……娘娘恕罪……」

  衛貴妃皺眉不看她,吩咐道:「髒死了。快帶走,連人帶鼠一同處理乾淨。」

  當即便有侯府僕役聽命上前,去拖地上的婢女。婢女掙扎求饒,扭動厲害了,一隻皮毛黏糊糊的小老鼠從她褲管內掉出來,在地上打了個滾,慌不擇路地躥上了台階。

  老鼠很小,像是剛出生沒多久,侍女們卻嚇得尖叫起來,護著衛貴妃連連後退。

  小老鼠調頭換個方向逃跑,昏頭昏腦地撞在一隻底邊綠緣的青黑色僧鞋上。

  一隻白皙清瘦的手從上方探下來,輕輕捉住了它,攏在掌心。

  衛貴妃從侍女們圍護的縫隙間,看清了對面那人的模樣——

  那是個眉目出塵的青年男子,長身玉立,姿態閒雅猶如白鶴照水。

  他身穿樣式古雅的長衫,素白布料上毫無紋樣裝飾,只繪著兩行狂草墨字,仔細辨認,依稀是兩句詩:「夢裡有時身化鶴,人間無數草為螢」。

  漆黑長髮不冠不簪,流瀑般披瀉在背,接近末端時以白繩束之。

  披髮,被時人視為蠻夷打扮,或是狂士之態,可放在他身上,卻沒有半點違和與癲狂,反而飄飄然有仙氣。

  兩側廊柱上,明角燈散發出柔和的光暈,籠罩著一方小小的極樂世界。

  雲霧間的妙法天人攏著掌心,向她合十:「貴妃娘娘。」

  ……他就是鶴先生。衛貴妃篤定地想,近乎目眩神迷,仿佛魂魄被扯出體外,只說不出話。

  「娘娘安好。」

  衛貴妃終於回過神,有些慌促地說:「你手裡,有隻髒老鼠……」

  還沒說完,就恨不得咬舌尖——這是什麼話,半點不合她的身份,實在不知所謂!

  男子淡淡一笑,如林下清風山澗月,「佛說眾生平等,人是生靈,老鼠也是。又說皮囊唯臭穢,既然都是髒的,也就無分老鼠更髒些,還是人更髒些了。」

  衛貴妃從不愛聽僧人道士打機鋒,覺得這些出家人不說人話,可聽這男子說的每句,都有如天上綸音,字字動聽。

  她鎮定心神,問:「請問居士高姓大名?」

  對方答:「夢裡身化鶴,世間寄人身,最後也不知是人是鶴了。就叫鶴先生罷。」

  衛貴妃覺得,這個名號真是十分適合他,既清淨,又睿智。

  鶴先生依然攏著掌心,說道:「這隻侯府家的小老鼠,可否贈予我?」

  衛貴妃當即點頭,猜測他悲天憫人,要將老鼠拿去放生。自己若是對婢女責罰過度,一比較倒顯得刻薄了,於是轉頭吩咐僕役:「把這婢女帶下去,讓她洗個澡換身衣裳,收拾乾淨。」

  婢女絕處逢生,哽咽著叩頭謝恩。

  鶴先生微笑:「娘娘身份尊貴,余不宜打擾,告退了。」言罷轉身,大袖當風翩然而去。

  衛貴妃在冬夜寒風中,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迴廊盡頭,長而幽怨地嘆了口氣。

  「娘娘有何吩咐?」侍女小心地恭問。

  「回房罷。」衛貴妃說,「明日再去把阮紅蕉請來。」

  鶴先生回到自己住的廂房,走到角落的衣櫃處,打開櫃門。

  柜子的最下層,有個藤條編制的縑箱。

  老藤條刷了桐油,堅韌無比,編製得細密,縫隙極小只能透氣,從外不能看清內中裝了什麼。鶴先生交代整理房間的下人,內中是自己珍藏的經書,由高僧沾血為墨書寫而成,不可打濕也不可摔砸,以免褻瀆佛祖。

  下人們深以為然,經過衣櫃時,還會雙手合十,虔誠地拜上幾拜。

  鶴先生打開縑箱上的機關鎖,開啟一條縫,將掌心裡的小老鼠送了進去,隨後合上箱蓋,重新上鎖。

  「眾生皆苦,地獄常在。」他輕嘆。

  箱內回應般傳出極輕微的一聲「吱」,之後再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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