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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中間發楞,不知道該交代什麼才好。

  有人出來指引迷津,說:「交代寫大字報。」

  我趕快說沒有寫過。那人又點醒我:「《口誅筆伐》大字報呀!」我說那是我的侄兒余柏奎寫的,與我無關。他問:「總跟你商量過吧?」我說沒有。他又問:「你總幫他改過一兩篇吧?」我說沒有。他又問:「總改過一兩筆吧?」我說沒有。他又問:「總看過吧?」我說沒有。那人拍掌一笑,據理反問「這就怪了。既然沒有看過,你怎麼又知道他在寫《口誅筆伐》大字報呢?」他向前跨兩步,指點著我的臉,說:「你們院子裡,有人,我不說是哪個,恐怕你都曉得,親眼看見你的婆娘,就是到余柏奎家裡去過,還拿著紙,她手裡!」

  我相信這件事很嚴重。6701縱隊弄我來斗,就是為了這件事。我那位上過朝鮮戰場,在部隊當過文化教員,轉業回故鄉教過中學,寫大字報提意見當了右派,受盡折磨終於摘帽的老侄兒,他真不該去給紅工造反兵團當筆桿子。四個月前,有人夜半來抓他,還鳴槍兩響示警,弄他去某處一頓黑打,打得五癆七傷,就是為了他寫的大字報刺痛了一些歪人。其實他執筆的《口誅筆伐》專欄,據他十年以後告訴我說,都是本著《人民日報》《紅旗》的社論精神和宣傳口徑寫的。我雖沒有看過,卻能想像出他的那些大字報一定很左,一定是典型的文革腔。那些歪人不是東西,欺軟怕硬。要揪,他們就該去揪姚文元和姚文元以上,不該死死揪住一個無權無勢的摘帽右派不放。「二月鎮反」坐了監獄以後,本鎮的造反派頭頭們內部分裂,一分為二。一部分人鐵了心,要緊跟偉大領袖的戰略部署,「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他們繼續造反,不想回頭。他們是一夥糊塗的殺手。另一部分人學了乖,既要繼續造反,以便撈取一官半職,又要討好實權在握的所謂保守派,以便將來再發生反覆時不會吃虧。他們是一夥精明的市儈。6701縱隊頭頭們屬於後一部分人。他們要傾軋前一部分人,便從軟處下刀,整余柏奎。可是余柏奎畢竟摘了帽,享有公民權利。要整他,不如從更軟處下刀,先整我。余家大院內有一位醫生,也是造反派戰士,他在「二月鎮反」中還同餘柏奎夫婦以及同院的另一對造反派夫婦一起逃過難,躲避過尖刀團可能的迫害。現在這位醫生卻去向6701縱隊的頭頭告了密,說我和余柏奎通過雙方的妻子有秘密的聯繫。頭頭曾醫生聽信了這位醫生的告密,便弄我到聯合診所內室來斗,要我交代。如果余柏奎的大字報專欄真有我參與其中,對他們說來,那就太好了。我相信這件事很嚴重,所以竭力辯解,力求說明真相。我深怕這件事到頭來既污了我的清白,又害了我的老侄兒。

  他們誤認為我是在狡辯,態度又傲,說話又聱,所以群情憤憤,眾口洶洶。紅鼻子跳上來扇我一耳光,陳大嘴巴衝上來扭住我打。他自幼當木匠,臂粗拳大,打得我叫:「我還有,唉喲,一家人,唉喲,要吃飯呀!打成傷殘,唉喲,拉不動鋸,唉喲,我咋辦呀!你咋興這樣打,唉喲,陳師傅!」另一些人跑來,拉的拉,擋的擋,將他勸住。會開不下去了,不了了之。

  我走出聯合診所,看看天色尚早,便回社內解料。聯手羅師傅還在等我呢。

  陳大嘴巴從土地改革那一年起,一直當民兵,打人打慣了。他曾脅追一個地主女人同他睡覺,後來做了他的妻子。文革一來,他就很少摸過活路,成天在外面鬧革命,多次吃社裡的補助。他的工房常常是鎖著的。他文化低,所以粗暴,這我能理解,只是我不理解為什麼這樣的人上面最愛。至於那個紅鼻子,我後來才知道姓傅。他是江湖郎中出身,在聯合診所當醫生。因為醫術太瘟,病家多不找他。他每月診桌上的進款還不夠發他自己的工資。好在所內有兩位戴著歷史反革命帽子的醫生,一是朱中醫(後來救過我的命),一是余牙科,醫術都很精,進款特高而工資特低,足以分潤養活紅鼻子之流的庸醫,而紅鼻子之所以鬧革命特別熱心,也就好理解了。

  何潔發現我左臉青一塊,有指痕,第二天便跑到聯合診所去找6701縱隊的頭頭曾醫生說理。曾醫生說他當時不在場,又說以後也沒法保證不打,因為下面的人他管不了。何潔同他頂撞,紅鼻子便跑來罵何潔是「殘渣餘孽」。何潔回罵:「解放那年我才七歲。誰是殘渣餘孽,我和你?」紅鼻子大怒,威脅說:「弄你到丁字口去辯論!」何潔說:「好!馬上去!」便要拉他同去。那天是本鎮趕場的日子,看熱鬧的鄉民圍在聯合診所門前,遮斷半邊街道。何潔痛哭,罵紅鼻子。兩位不認識的農民大嫂扶她走開,悄悄勸說:「你咋惹得起他們!他們要整你的男人呀!」

  當時何潔妊娠七月,挺著大腹。是夜鯤鯤在她腹中躁動。小拳頭頂肚皮成一個可笑的凸包。他倒急著要到人間來了。他哪裡知道呢,人間已有許多拳頭正在等他來挨,只因為他的爸爸是一個「大右派」。

  19.鬼迷了心竅

  何潔被迫退出北街縫紉社以後,常在家中給顧客踩縫衣物,掙一點零錢補貼家用。青白江區大同公社光明八隊有個顧客陳嬸嬸,認識何潔後,對何潔極好,為何潔拉一些新顧客來。陳嬸嬸的丈夫也是解匠,姓吳,見過一面。吳解匠是在成都市郊幹活,計件工資標準比金堂縣城廂鎮定的標準高得多。松杉一類正料,我們這裡解一丈四角五分,他們那裡解一丈八角。本來地區差額是不會這樣大的,只因為我們這裡要抽解匠的管理費供鎮政府的開支,所以我們的工資很低。而我,由於常常被弄去批鬥,審問,開會,辦學習班,做義務勞動等等,誤工也就特別多,工資當然也就比別的解匠更低了。經濟困窘,加上政治壓迫,弄得人窮志短,很少想到國家和人民,也很少想到自己的未來。志短了,一遇刺激便容易抑鬱。在聯合診所門前哭街以後,何潔的神態忽忽若有所失。同她談話,她總是眼睛望著我,又似乎不是在望著我,而是在眺望我背後很遠很遠的地平線。一天黃昏,她在室內尋尋覓覓。我問她找什麼,她不答。找到一束竹繩,她拿著出門去。片刻,我聽見屋背後廁所那裡有響動,便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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