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頁
這一次,鍾洵為保妻女太平,主動申請留守東境,以「黜陟使」之位,換來了一次律令敕開的機會……
而鍾洵妻子寧雪,被敕令護送離開,知曉實情之後,拒絕遠行,誓要跟隨夫君一同守城。
於是,便有了如今這隻離而復返的車隊。
郭大路受鍾洵所託,親自護送他妻女離開,但又因夫人萬般反對,不得以向桃枝城返程。
這一趟跋涉,歷盡十五日。
在郭大路眼中來看……那個倔強男人換來的機會就此浪費了。
向死而生。
又復向死路而行。
鍾洵女兒名叫鍾荔,年方八歲,粉雕玉琢,如一個瓷娃娃。
這十五日奔波,極傷心神。
鍾夫人疲倦至極,沉沉入睡。
小荔枝精神十足,探出車廂東張西望,饒是小臉蛋被風沙吹得生疼,仍然倔強不肯縮回。
郭大路給小姑娘豎了一根大拇指。
有親爹的倔勁。
小荔枝回頭輕輕看了眼車廂,豎起一根手指,對郭大路小聲說道:「噓……娘親已經睡啦。」
漢子心領神會,神情有些複雜。
前些日子爆發了一場爭吵,他苦口婆心勸夫人冷靜,但鍾夫人直接撕了敕令,逼自己返程,這份性格比鍾洵還要剛烈……難怪能結成一對。
但心底他還是羨慕的。
能得如此賢妻,夫復何求?
「郭大俠,我問你啊……」
小荔枝把腦袋探出來,小心翼翼問道:「我爹如果看見我回來了,會不會很開心,會不會誇我懂事呀?」
郭大路聽了這話,覺得有些無奈,又有些心酸。
孩子最是單純。
小荔枝哪裡知道……父親這一番良苦用心,究竟耗費多大心血。
她還以為,來桃枝城,只是尋常的分別重逢。
殊不知,敕令只開一次。
黜陟使特權已經用過,小荔枝這一次來到桃枝城,便很難再回去了。
如此。
也算是遂了鍾夫人的心愿吧?
郭大路心情複雜地笑了笑,他拍了拍小姑娘腦袋,柔聲道:「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把耳朵湊過來……」
小荔枝眨了眨眼,湊近過來。
郭大路壓低聲音道:「我與你爹前陣子喝酒的時候,他告訴我,你一直很懂事,一直是他的驕傲。」
小荔枝怔了一怔。
小傢伙狐疑望向郭大路。
她不相信,自己那個倔脾氣的老爹,會說出這種肉麻的話?
郭大路一本正經道:「不騙你,騙你是小狗。」
小姑娘低垂眉眼,似乎在回味郭大路的那一番話,半晌後,捧著臉蛋樂呵呵傻笑起來。
她聲音壓得極低,在風沙里蕩漾。
清脆如鈴。
人間再暗,也有光明。
沙漠再枯,亦有甘泉。
對郭大路而言,走鏢二十年,這一路所走的不是鏢,而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有些東西,比鏢錢更重要。
比如此時此刻,小姑娘的笑臉。
……
……
天空下了一場「雨」。
馬車的車廂頂,響起咚咚咚的沉悶聲響。
傻笑著的一大一小,反應過來。
一陣「沙雨」傾瀉而下,但行走江湖多年的經驗告訴郭大路……此刻敲擊車廂蓋頂的不是石粒。
「郭叔叔,這是什麼?」
鍾荔神情惘然,伸出一隻手,攥攏了一蓬沙粒,輕輕一捏,簌簌腥白粉末從指縫間落下。
郭大路取回自己斗笠,神情陰沉道:「……小荔枝,把頭縮回去。」
小傢伙哦了一聲,乖乖把腦袋縮回去。
郭大路環顧一圈,四周同伴俱是神情凝重,紛紛向自己投來了詢問目光……他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一枚「石粒」,捻動指尖。
不。
這不是沙塵雨。
這是……人骨。
斗笠漢子抬起頭來,桃枝城巍峨雄壯的輪廓已經近了,風沙之中顯現出陰暗牆頭,一桿大旗迎風飄搖。
牆頭石塊破碎,不成形狀。
那杆大旗的頂端,挑著一具枯瘦屍骨,胸膛被剖開,血肉早已曝干,只剩下搖曳如燈花的一雙小腿。
整隻車隊,上下二十九人,全都怔在這場巨大沙塵之中。
這漫天遍地落下的不是沙粒。
而是被碾壓成燼的人骨。
巍峨古城,陰雲壓頂,一片死寂。
被掏干心肺的屍骸,橫在城頭,懸掛在大旗之上,高溫讓大漠景象變得夢幻而迷離……這一切如夢一般映現在眾人面前。
這是最真實的噩夢。
這是一場人間煉獄。
單單是遠遠看去,這副畫面已經足夠具有衝擊力,所有人都僵在原地……他們無法想像自己離開桃枝城的這十五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整座桃枝城,無一活口。
這裡……已經淪為一座空城。
更準確的說,死城。
這趟去而復返的車隊,極其幸運地躲開了一場死劫……成為這場駭世屠殺的第一位見證者。
琉璃山鬼修屠殺了桃枝城。
住在這裡的四萬三千九百六十人,無一倖存。
無論男、女、老、幼,都被剖開了心肝,取出了肺腑,亦或是割掉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