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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地方,謝騖清一行人不止一次來過,熟門熟路,早在來前就收拾乾淨了。

  晚七點,有人引了位穿灰褂子的老先生來,門口的人再三驗過身份,將先生引到廂房。老先生一進門,見要診病的正主,深深作揖,立身起來時才敢瞧這位不露身份的病人。

  謝騖清換了襯衫和過去常穿的護國軍時期軍褲,坐在棕紅單人沙發里,似等了許久。

  這軍裝式樣早沒人穿了,還是辛亥革命前後,在南方的那批反袁軍人穿的……

  如今年代已換了,老先生見這久違的軍裝,一晃神,以為回到了十多年前。

  「先生請。」林驍在一旁提醒說。

  這位正骨先生在三不管十分有名,北方幫派打架下手狠,斷骨接骨是常有的事,因此讓他在接診數十載後,練就了絕藝。在謝騖清到前,鄭渡特地找到這個人,只等他到天津。

  那先生將謝騖清的軍褲捲起來,檢查著,一會兒眉頭擰起來:「您這……上一回接骨的人手藝不大行啊……」這種富貴人,怎麼治腿上如此馬虎?

  接骨先生一眼就看出來,第一個接骨的要不就是手藝太差、不懂接骨,要不然就是有意沒給接好。

  「看著是養了有快一年了?」那先生又道,「這都長好了,給耽誤了。這樣吧,我給您每日按摩一個時辰,半年後,走該沒問題。兩年內,就瞧不出大問題了,只是不能久行久立。」

  正骨先生看謝騖清是個出門就坐車的富貴人,想著如此就可以了。

  房間裡一時安靜。

  「找到先生,正是因為聽說你曾治癒過沒接好的骨。」謝騖清說。

  「您說的是那一回……」正骨先生回憶,搖頭說,「那不一樣,那是個跑碼頭的,身體壯實,受得了那個法子……」

  「是什麼方法?」他問。

  「重新打斷,我給您再接一回,」那先生答,「但也有風險,我不敢打包票——」

  「那就重新打斷,」謝騖清平靜道,「就今夜。」

  ***

  何未不知謝騖清此行安排,怕斯年見不到要失望,囑家人先不要對小孩子說。

  嬸嬸聽說謝騖清回來了,無比高興,也不憂心肚子裡的祖宗了,一定要九叔擺上麻將牌慶賀慶賀。客人們在前廳嘩啦嘩啦地推起了那一張張象牙白的牌,聊起平津兩地的大小事。

  從午後到深夜,嘩嘩聲不斷。

  她從見過謝騖清,一整日心提在那兒,落不回去。

  謝騖清曾以手指沾水,寫在桌上的三個數字組成的電話號碼,像是三顆骰子在心裡溜來溜去,變幻著紅點數。

  她撐著下巴在茶室里,看著落地鐘的黃銅鐘擺一下下晃動……

  拿不定主意該不該今夜聯繫他。

  沒幾分鐘,隔壁有人叫了聲十三麼,開始給小廝們派紅包。

  她在這吵鬧里,終於下定決心,握住聽筒。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像炸開在掌心裡的爆竹,她被燙到手似的,愣了幾秒才提起來。

  電話是和樓上連通的,小嬸嬸的聲音同時問:「你好,何公館。」

  「你好。」男人的聲音很低,很啞。

  是他。

  「你找哪位?」聽筒里,小嬸嬸接著問。

  她搶著說:「小嬸嬸,我的電話。」

  小嬸嬸頓了兩秒,顯被嚇了一跳,沒想到樓下有人接。

  「曉得了,你們說。」樓上收了線。

  線路上,僅剩了她。

  她兩手握著聽筒,想到他在電話線另一端,竟像回到過去。

  心像復甦了一般,輕輕跳著,為了他。

  「怎麼不說話?」她柔聲問。

  「我在想,」他說,「確實太久不見了,今日險些認不出。」

  她不禁笑。

  「是不是在笑?」他聲音里也帶著笑。

  她輕「嗯」了聲。

  雖謝騖清的語氣輕鬆,但她能辨出他音色里的疲憊:「剛到天津累不累?」

  那邊,話筒里出現了熟悉的布料摩擦話筒的動靜,她每次都想問,謝騖清是打電話習慣時不時換手握聽筒,還是喜歡用臉夾著聽筒,然而去點菸。

  她暫且只想到這兩個動作,能讓襯衫衣料擦到聽筒。

  她仔細聽,隱隱還有他的呼吸,時輕時重,像微醺著。不知道是不是又是酒局後。

  「未未。」他低聲叫她。

  她心軟乎著,將頭靠在淡金色的牆紙上:「嗯。」

  像回到初相識,猜他在哪,身邊是誰,正在做什麼,明日會不會見。

  ***

  在小院子的廂房裡,謝騖清確實在抽菸,但不大能品出菸草的味道了,斷腿的麻藥藥力已過,斷骨的痛被無限放大。

  他有經驗,傷在初夜最難熬。

  謝騖清靠在沙發的椅背上,夏日炎炎,本就熱,再加上骨痛,襯衫後背已被汗浸濕了。

  「怎麼又不說話了?」聽筒里的女孩子聲音問。

  一點點紅星火在他指縫裡,他聲音低啞道:「喝得多了些。」

  透過敞開的玻璃窗,知了鬧個不休,賭場鬧得厲害。此處賭坊人雜,三教九流,隔著一個小院子,像在眼前鬧著。

  謝家老宅已被二姐賣掉。亂世里,三五年就是一代人。

  他身上的軍裝式樣早就過時,那個反清反袁的時代早早過去,北伐也成了過去。他像個不合時宜的存在,活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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