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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
沈蔻散發束裙垂首而立,江徹眸色稍深,既不敢多看又捨不得挪開目光,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旖旎雜念驅走,輕咳了聲道:「是我來得突然,無需多禮。」說著話,退回樹蔭下,取石桌上放著的香茶來喝。
茶味淡香,回甘也不算濃。
但炎炎夏日喝起來卻爽口得很,至少輕易壓住了心底的浮躁。
江徹一飲而盡,竭力凝神。
沈蔻瞧他臉上並無被罵的慍色,悄悄吐了口氣,道:「不知王爺匆匆過來,是有什麼事?」
「先前我說要暗查令尊的案子,記得吧?」江徹清了清喉嚨,輕摩扶手,「今日過來是想問一句,既然知道沈大人當日是蒙冤的,為何聽之任之,並未去擊鼓鳴冤,為他洗清罪名?」
他問得隨意,似閒談家常。
沈蔻卻心頭微緊,下意識看向鍾氏。
鍾氏也沒想到他是為這案子來的,因還摸不清江徹的底細,一時間有些遲疑。
就聽江徹續道:「因為栽贓給他的人權勢極重,他不讓你們以卵擊石。」
聲音不高,卻極為篤定。
鍾氏遽然抬頭,神情分明訝異。
江徹見狀,心底已是洞然。
忍痛翻出的那段記憶里,他並未捉到陸元道,更未能從他口中挖出這條線索。而今看來,若沈有望當真在五仙嶺察覺了什麼,被謝嶠栽贓驅離,當時沈蔻纏上他時,謝嶠自然會心生懷疑,早早將陸元道藏起來,斬斷線索。他出手太晚,難免撲空。
只不過,陸元道能留住性命是因他手裡握著謝嶠的把柄,令謝嶠不敢輕舉妄動,終成互相牽制之勢。
那麼沈有望呢?
他究竟察覺了什麼,又令謝嶠心生忌憚,沒在發配途中派人暗殺,永除後患?
江徹修長的指尖慢捻茶杯,目光靜靜投向沈蔻母女。
好半天,鍾氏才下定了決定。
她緩步上前,將茶杯斟滿,而後坐入旁邊的竹椅,提起當日探獄的情形。
*
彼時紅丸案的餘波尚在,滿京城風聲鶴唳,牢獄中看守得也極嚴格,輕易不許人探視。
鍾氏託了蔣家打點才得以探獄。
看到沈有望的第一眼,她的眼淚便滾了出來——
不過短短半月而已,沈有望卻消瘦了太多,原本端方儒雅的男人整整瘦了兩圈,眼窩凹陷,胡茬凌亂,獄服穿在身上都空蕩蕩的。他讀著聖賢書從寒門一路走到京城,原本有股極堅毅奮發的勁頭,像是牆角的青松般堅韌,那會兒目光卻黯淡灰敗,仿佛信念瀕臨坍塌。
鍾氏何曾見過他那般消沉的模樣?
眼淚簌簌而落,她緊緊握著夫君的手,整顆心都快碎了。
沈有望的眼睛裡卻浮起了柔色。
「別哭啊,我還好好的,只是換了身衣裳,換個住處罷了。」他待妻女一向溫柔,即便在獄中遭受再多苦楚都不願妻女擔心,甚至還扯出笑意,說他在獄中參悟了些東西,還得了首詩,念給鍾氏品評。
鍾氏哪有心思聽他念詩?
只是強忍悲戚,讓他暫且忍耐,她定會竭盡全力為他洗清冤屈,救出牢獄。
沈有望卻猛然肅容,湊在耳邊低聲道:「我這牢獄之災確實是冤案,但憑你我之力,卻沒法洗脫冤屈。這事關乎重大,稍有不慎就是殺身之禍,不止是我,你和蔻兒的性命都得搭進去。記著我的話,切勿追究此事,只管照顧好蔻兒,等我回來再做道理。」
他說得極為嚴肅,分明是深思熟慮。
鍾氏卻愣住了,「你知道是誰栽贓?」
「不止知道是誰栽贓,還知道他為何害我。」沈有望緊握著妻子的手,將聲音壓得極低,「那人權勢極重,布置得又周密,堂審卷宗都定了案,咱們手裡沒憑據,一時半刻如何翻案?便是翻案出了獄,也不得安寧。蔻兒年紀尚幼,你也不知朝堂險惡,決計鬥不過那惡賊。倒不如暫退一步,等風頭過去再另尋出路。」
鍾氏含淚蹙眉,「可律法公正……」
「若是尋常人、尋常案子,自有律法裁決。但這回不一樣,對方行事陰詭,無法無天,咱們一時半刻難以奈何。便連他的身份,我也不能說,免得你和蔻兒不慎流露,令對方起疑,反招兇險,甚至遭人戕害。聽我的,往後絕不可追究此事,等我回來再說。」
幽暗牢獄中,沈有望前所未有的鄭重。
鍾氏縱滿腔難過,還能如何?
數年夫妻,他信得過夫君的為人,也信得過他的判斷和抉擇。他所選的,定是眼下對一家人而言最好的路,他既說要守口如瓶,護好女兒,她便會依著他的叮囑,竭力去做。
她又是心疼又是悲酸,許久才止住哽咽,肅容答應。
此刻,提起那日的情形,鍾氏仍覺悲酸。
她偏過頭,悄然拭去眼角的濕潤。
「那日在獄中,外子千叮萬囑,民婦怕蔻兒有閃失,只能忍氣吞聲,任由外子蒙冤受苦,賊人逍遙至今。今日王爺過來,難道是有了頭緒?」鍾氏捏緊了錦帕,嗓音都有點緊繃。
江徹的目光輕輕落向沈蔻,就見她眼圈泛紅,藏在袖底的手也緊緊攥著,似強忍顫抖。
看來,這些事鍾氏並未同她說。
亦如沈有望瞞著妻子,不肯吐露背後主使一樣,怕的就是妻女城府不足,不慎泄露了什麼,反遭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