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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昨夜多吃了幾口炙鹿肉,今晨起來下巴和鼻尖處長了幾顆紅彤彤的痘,急得哇哇大哭,說是沒臉出去見人了。我給她配藥降火,外敷的嫌味道難聞,內服的又嫌苦,好說歹說不聽,非是將我一頓罵。」

  她嘆了聲,「還好帶了凝雪膏應急,總算哄好了那小祖宗。」

  姜令儀捧著一本線裝抄錄的醫書仔細品讀,眼睫盛著陽光,聞言只是淡淡一笑:「永安公主是小孩子脾氣,哄哄就好啦。」

  正說著,遠處一陣排山倒海的馬蹄聲傳來,揚起塵土如霧,俱是十幾二十歲的世家子弟。

  為首的少年騎著一匹黝黑的烈駒,馬尾高束,玄黑護腕,一手捏韁一手挽弓,棗紅武袍在風中如烈火張揚。同行的幾十人,就數他馬背上的獵物最多,沉甸甸幾乎要垂到地上來……

  明琬手搭涼棚遮在眉前,只覺得那處在人群中的紅衣少年比陽光更刺眼奪目,下意識問道:「那是誰?」

  「宣平侯世子,聞致。你不認識?」姜令儀抬眼瞥了遠處一眼,又將視線落回書頁上,「這次說是春獵,實則是聖上為他所辦的慶功宴。」

  距離太遠,塵土瀰漫,明琬看不清少年的臉。只見他彎弓搭箭,箭尖指天,似乎也沒怎麼看,隨意一射,一隻大鳥長唳著墜下雲霄。

  獵犬狂吠,少年們拍手歡騰起來。叫聞致的少年昂首挺胸,享受眾人艷羨的誇讚,笑聲恣意輕狂。

  明琬素來不喜歡張揚自傲的男子,「哦」了聲又躺回草地上,望著頭頂葉縫交疊的碎光出神。

  然而須臾之間,金色的暖陽染上血意,畫面像是被燒焦似的蜷曲起來。只見塵灰化作硝煙升騰,草地淪為屍山血河,林木變成兀立的殘劍……

  陌生而慘烈的戰場,禿鷲盤旋,滿身鮮血的少年趴在白骨殘骸之中,朝她伸出一隻血肉模糊的手來,眼神陰鷙固執,一字一句厲聲道:「我、沒、有、罪!」

  明琬驚醒了。

  她並非多夢之人,不知為何,今夜卻做了這樣一個古怪的夢,醒來只覺得心臟沉甸甸的,仿佛墜著一塊鉛,輾轉許久。

  卯正,天還未亮,又冷又黑。隔壁小院隱隱傳來了僕役搬動箱篋的聲響,是聞雅操辦完弟弟的婚事,今日要趕回洛陽夫家了,在收拾行李。

  左右睡不著了,明琬索性穿衣下榻,搓著冰冷的指尖給聞家阿姐準備了一份餞行禮。

  值夜的青杏睡得很沉,明琬並未驚動她,自己包好禮盒,便提了一盞紗燈出門,循著記憶的方向朝東廂房行去。

  燈籠搖晃,映腳下三尺暖光,明琬獨自走在晦暗的長廊上,轉個彎,卻發現神堂大門敞開,裡頭亮著燭火。

  明琬不經意間瞥了眼,瞬時被吸引住了目光。

  聞致孤身一人坐在輪椅上,背對大門,面朝靈位,身上落著夜的孤寒,就這樣沉默地坐著,像是在接受千萬戰歿亡靈的審問。

  他該是一夜未眠,偷跑出來的,明琬猜測。因為他的發冠齊整,身上穿的依舊是昨天進宮時的袍子,連狐裘都沒有裹上……

  夜這樣長、這樣冷,他以病體殘軀生生捱過來,對自己苛刻得近乎殘忍。

  他在想什麼?

  是回憶往昔崢嶸,還是在……懺悔?

  仿佛夢境與現實重合,沒由來令人悵惘。明琬站了會兒,沒有出聲打擾他。

  見到聞雅時,明琬忍不住提了句,問道:「世子身邊,沒有下人貼身跟隨麼?」

  「原是有一個的。」聞雅蹙眉,大概是出嫁太久,想不起名字了,便問丁管事道,「丁叔,貼身服侍阿致的那人是誰?」

  「是小花。」在指揮僕役搬動行李的丁管事聞聲進門,解釋道,「世子爺喜靜,不讓旁人靠近,一直是小花安排世子爺出行起居的。不過小花有事出遠門了,要年底方回。」

  「……小花?」聽起來像個姑娘的名字,莫非是通房之類?

  「阿琬為何突然問起這個?」聞雅打斷了她的遐想。

  「他在神堂里。」明琬措辭道,「大概,坐了一整宿。」

  聞雅果真氣得不行,騰地站起道:「這小子!到底是在折騰自己,還是折騰我們!」

  「大小姐,外面風寒天冷,您坐著吧,我這就去看看世子爺!」管家急急忙忙命人去取狐裘,握著手踱出門去,念念叨叨道,「唉,都怪我!昨夜亥末送他就寢,沒親眼看著他睡著就出來了……都怪我都怪我!」

  見有人送狐裘去了,明琬這才放心些許。

  雖說依舊接納不了聞致的壞脾氣,但她畢竟是嫁過來沖喜的,聞致平安活著太后才開心,太后開心,她與阿爹在長安才有一席之地。

  用過早膳,聞雅就要啟程走了。

  聞家阿姐那樣溫柔體貼,吃穿用度處處照顧得精細無比,又善解人意,明琬是真的捨不得她走。

  「外頭風冷,不用遠送。你給的那些玫瑰養顏霜和平喘丸,我都帶著了,到時候用完了再寫信向你討要。」

  聞雅拉著明琬的手,眼眶亦有些濕紅,撐著笑意道,「我夫家的地址已經寫給你,有空常通書信,若是阿致欺負你、氣你了,定要告訴我,我替你罵他出氣!」

  明琬看了眼身側坐在輪椅上清冷寡言的少年,心想沒了聞雅從中牽線,自己這輩子大概不會再與他有過多的交集了,老死不相往來,更談不上「受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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