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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這樣欺負外國人是不對的。”我大聲說。“你放心,就算你不租信箱,有你的信,我們包送到家。你先生是同胞,是同胞我們就送。”

  我聽了哈哈大笑,世上就有那麼討厭外國人的民族,偏偏他們賺的是遊客生意。

  “你們討厭外國人,西班牙就要餓死。”

  “遊客來玩玩就走,當然歡迎之至。但是像你們住的地方,他們外國人來了,自成一區,長住著不肯走,這就討厭透了。”

  荷西住在這個社區一個月,我們申請的新工作都沒有著落,他又回到對面的沙漠去做原來的事情。那時撒哈拉的局勢已經非常混亂了,我因此一個人住了下來,沒有跟他回去。“三毛,起初一定是不慣的,等我有假了馬上回來看你。”荷西走的時候一再的叮嚀我生活上的事情。

  “我有自己的世界要忙,不會太寂寞的。”

  “你不跟鄰居來往?”

  “我一向不跟鄰居來往的,在沙漠也是人家來找我,我很少去串門子的。現在跟這些外國人,我更不會去理他們了。”“真不理?”

  “不理,每天一個人也夠忙的了。”

  我打定主意跟這些高鄰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我之後來在兩個月之內,認識了那麼多的鄰居,實在不算我的過錯。

  荷西不在的日子,我每天早晨總是開了車去小鎮上開信箱、領錢、寄信、買菜、看醫生,做這些零碎的事情。

  我的運氣總不很好,每當我的車緩緩的開出那條通公路的小徑時,總有鄰居在步行著下坡也要去鎮上辦事。

  我的空車停下來載人是以下幾種情形:遇見年高的人我一定停車,提了東西在走路的人我也停車,小孩子上學我順便帶他們到學校,天雨我停車,出大太陽我也停車。總之,我的車很少有不滿的時候,當然,我載客的對象總是同一個社區里住著的人。

  我一向聽人說,大凡天下老人,都是嚕囌悲傷自哀自憐,每日動也不動,一開口就是寂寞無聊的一批人。所以,我除了開車時停車載這些高年人去鎮上辦事之外,就硬是不多說太多的話,也決不跟他們講我住在哪一幢房子裡,免得又落下如同沙漠鄰居似的陷阱里去。

  荷西有假回來了,我們就過著平淡親密的家居生活。他走了,我一個人種花理家,見到鄰居了,會說話也不肯多說,只道早午安。

  “你這種隱士生活過得如何?”荷西問我。

  “自在極了。”

  “不跟人來往。”

  “唉啊!想想看,跟這些七老八十的人做朋友有什麼意思。本人是勢利鬼,不受益的朋友絕對不收。”

  所以我堅持我的想法,不交朋友。都是老廢物嘛,要他們做什麼,中國人說敬老敬老,我完全明白這個道理,給他們來個敬而遠之。

  所以,我常常坐在窗口看著大海上飄過的船。荷西不回來,我只跟小鎮上的人說說話;鄰居,絕對不理。

  有那麼一天中午,我坐在窗前的地毯上向著海發呆,身上包了一塊舊毛巾,抽著線算算今天看過的船有幾隻。

  窗下面我看見過不知多少次的瑞典清道夫又推著他的小垃圾車來了,這個老人鬍子曬得焦黃,打赤膊,穿一條短褲,光腳,眼光看人時很銳利,身子老是彎著。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掃這個社區的街道。

  我問過辦公室的卡司先生,這清道夫可是他們請來的?他們說:“他退休了,受不了北歐的寒冷,搬到這裡來長住。他說免費打掃街道,我們當然不會阻止他。”

  這個老瘋子說多瘋就有多瘋,他清早推了車出來,就從第一條街掃起,掃到我這條街,已經是中午了。他怎麼個掃法呢?他用一把小掃子,把地上的灰先收起來,再用一塊抹布把地用力來回擦,他擦過的街道,可以用舌頭添。

  那天他在我窗外掃地,風吹落的白花,這老人一朵一朵拾起來。海風又大吹了一陣,花又落下了,他又拾;風又吹,他又拾。這樣弄了快二十分鐘,我實在忍不住了,光腳跑下石階,乾脆把我那棵樹用力亂搖,落了一地的花,這才也蹲下去一聲不響的幫這瘋子拾花。

  等我們撿到頭都快碰到一起了,我才抬起頭來對他嘻嘻的笑起來。

  “您滿意了吧?”我用德文問他。

  這老頭子這才站直了身子,像一個希臘神祗似的嚴肅的盯著我。

  “要不要去喝一杯茶?”我問他。

  他點點頭,跟我上來了。我給他弄了茶,坐在他對面。“你會說德文?”他好半晌才說話。

  “您幹嘛天天掃地?掃得我快瘋了,每天都在看著您哪。”他嘴角居然露出一絲微笑,他說:“掃地,是掃不瘋的,不掃地才叫人不舒服。”

  “幹嘛還用抹布擦?您不怕麻煩?”

  “我告訴你,小孩子,這個社區總得有人掃街道,西班牙政府不派人來掃,我就天天掃。”

  他喝了茶,站起來,又回到大太陽下去掃地。

  “我覺得您很笨。”我站在窗口對他大叫,他不理。“您為什麼不收錢?”我又問他,他仍不理。

  一個星期之後,這個老瘋子的身旁多了一個小瘋子,只要中午看見他來了,我就高興的跑下去,幫他把我們這半條街都掃過。只是老瘋子有意思,一板一眼認真掃,小瘋子只管搖鄰居的樹,先把葉子給搖下來,老人來了自會細細拾起來收走,這個美麗的社區清潔得不能穿鞋子踩。

  我第一次覺得,這個老人可有意思得很,他跟我心裡的老人有很大的出入。

  又有一天,我在小鎮上買菜,買好了菜要開車回來,才發覺我上一條街的德國老夫婦也提了菜出來。

  我輕輕按了一下喇叭,請他們上車一同回家,不必去等公共汽車,他們千謝萬謝的上來了。

  等到了家門口,他們下車了,我看他們那麼老了,心裡不知怎的發了神經病,不留神,就說了:“我住在下面一條街,十八號,就在你們陽台下面,萬一有什麼事,我有車,可以來叫我。”

  說完我又後悔了,趕快又加了一句:“當然,我的意思是說,很緊急的事,可以來叫我。”

  “嘻嘻!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心臟病發了,就去叫你,是不是?”

  我就是這個意思,但給這精明的老傢伙猜對了我的不禮貌的同情,實在令我羞愧了一大陣。

  過了一個星期,這一對老夫婦果然在一個黃昏來了,我開門看見是他們,馬上一緊張,說:“我這就去車房開車出來,請等一下。”

  “嗯,女孩子,你開車幹什麼?”老傢伙又盯著問。“我那裡知道做什麼。”我也大聲回答他。

  “我們是來找你去散步的。人有腳,不肯走路做什麼。”“你們要去哪裡散步?”我心裡想,這兩個老傢伙,加起來不怕有一百八十歲了,拖拖拉拉去散步,我可不想一起去。“沿著海灣走去看落日。”老婆婆親切地說。

  “好,我去一次,可是我走得很快的哦!”我說著就關上了門跟他們一起下山坡到海邊去。

  三個小時以後,我跛著腳回來,頸子上圍著老太太的手帕,身上穿著老傢伙的毛衣,累得一到家,坐在石階上動都不會動。

  “年輕人,要常常走路,不要老坐在車子裡。走這一趟就累得這個樣子,將來老了怎麼是好。”老傢伙大有勝利者的意味,我抓頭瞪了他一眼,一句都不能頂他。世上的老人五花八門,我慢慢的喜歡他們起來了。

  當然,我仍是個勢利極了的人,不受益的朋友我不收,但這批老廢物可也很給我受益。

  我在後院裡種了一點紅羅卜,每星期荷西回來了就去拔,看看長了多少,那一片蘿蔔老也不長,拔出來只是細細的線。

  有一日我又一個人蹲在那裡拔一個樣品出來看看長了沒長,因為太專心了,短牆上突然傳來的大笑聲把我嚇得跌坐在地上。

  “每天拔是不行的,都快拔光啦!”

  我的右鄰手裡拿著一把大油漆刷子,站在扶梯上望著我。“這些菜不肯長。”我對他說。

  “你看我的花園。”他說這話時我真羞死了。這也是一個老頭子,他的院子裡一片花紅柳綠,美不勝收,我的園子裡連糙也不肯長一根。

  我馬上回房內去抱出一本園藝的書來,放在牆上,對他說:“我完全照書上說的在做,但什麼都不肯長。”“啊!看書是不行的,我過來替你醫。”他爬過梯子,跳下牆來。

  兩個月後,起碼老頭子替我種的洋海棠都長得欣欣向榮。

  “您沒有退休以前是花匠嗎?”我好奇的問他。“我一輩子是錢匠,在銀行里數別人的錢。退休了,我內人身體不好,我們就搬到這個島來住。”

  “我從來沒有見過您的太太。”

  “她,去年冬天死了。”他轉過頭去看著大海。

  “對不起。”我輕輕的蹲著挖泥巴,不去看他。“您老是在油漆房子,不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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