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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穿過客廳里躺著的人,小心的不踏到他們,就搬了箱子去自己房間裡。

  這群男男女女,吸著大麻煙,點著印度的香,不時敲著一面小銅鑼,可是沉醉的那個氣氛里,他們倒也不很鬧,就是每隔幾分鐘的鑼聲也不太煩人。

  那天清晨我起來,開門望去,夜間的聚會完畢了,一大群如屍體似的裸身男女交抱著沉沉睡去,余香還燃著一小段。煙霧裡,那個客廳像極了一個被丟棄了的戰場,慘不忍睹。

  這些人是十分友愛和平的,他們的世界加入了我這個分租者,顯得格格不入。比較之下,我太實際,他們太空虛,這是我這方面的看法。

  在他們那方面的看法,可能跟我剛剛完全相反。

  雖然他們完全沒有侵犯我、妨礙我,但是我還是學了孟母,一個月滿就遷居了。

  我自來有夜間閱讀的習慣,搬去了一個小型的學生宿舍之後,我遇到了很多用功的外國女孩子。

  住在我對間的女孩,是一個正在念教育碩士的勤勞學生,她每天夜間跟我一樣,要做她的功課。我是靜的,她是動的,因為她打字。

  她幾乎每夜打字要打到兩點,我覺得這人非常認真,是少見的女孩子,心裡很讚賞她,打字也是必須做的事情,我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這樣的生活,我總是等她夜間收班了,才能靜下來再看一會書,然後睡覺。

  過了很久,我維持著這個夜程表,絕對沒有要去計較這個同學。

  有一夜,她打完了字,我還在看書,我聽見她開門了,走過來敲我的門,我一開門,她就說:“你不睡,我可要睡,你門上面那塊毛玻璃透出來的光,叫我整夜失眠;你不知恥,是要人告訴你才明白?嗯?”

  我回頭看看那盞書桌上亮著的小檯燈,實在不可能強到妨礙別一間人的睡眠。我嘆了口氣,無言的看著她美而僵硬的臉,我經過幾年的離家生活,已經不會再氣了。“你不是也打字吵我?”

  “可是,我現在打好了,你的燈卻不熄掉。”

  “那么正好,我不熄燈,你可以繼續打字。”

  說完我把門輕輕在她面前闔上,以後我們彼此就不再建交了。

  絕交我不在乎,惡狗咬了我,我絕不會反咬狗,但是我可以用棍子打它。

  在我到圖書館去做事時,開始有男同學約我出去。

  有一個法學院的學生,約我下班了去喝咖啡,吃“唐納子”甜餅,我們聊了一會兒,就出來了。

  上了他的車,他沒有徵求我的同意,就把車一開開到校園美麗的湖邊去。

  停了車,他放上音響,手很自然的往我圈上來。我把車窗打開,再替他把音樂關上,很坦然的注視著他,對他開門見山的說:“對不起,我想你找錯人了。”他非常下不了台,問我:“你不來?”

  “我不來。”我對他意味深長的笑笑。

  “好吧!算我弄錯了,我送你回去。”他聳聳肩,倒很乾脆。

  到了宿舍門口,我下了車,他問我:“下次還出來嗎?”我打量著他,這人實在不吸引我,所以我笑笑,搖搖頭。

  “三毛,你介不介意剛剛喝咖啡的錢我們各自分攤。”

  語氣那麼有禮,我自然不會生氣,馬上打開皮包找錢付給他。

  這樣美麗的夜色里,兩個年輕人在月光下分帳,實在是遺憾而不羅曼蒂克。

  美國,美國,它真是不同凡響。

  又有一天,我跟女友卡洛一同在吃午飯,我們各自買了夾肉三明治,她又叫了一盤“炸洋蔥圈”,等到我吃完了,預備付帳,她說:“我吃不完洋蔥圈,你分吃。”我這傻瓜就吃掉她剩下的。

  算帳時,卡洛把半盤洋蔥圈的帳攤給我出,合情合理,我自然照付了。

  這叫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魚餌是洋蔥做的。

  也許看官們會想,三毛怎麼老說人不好,其他留洋的人都說洋鬼子不錯,她盡說反話。

  有一對美國中年夫婦,他們非常愛護我,本身沒有兒女,對待我視如己出,周末假日再三的開車來宿舍接我去各處兜風。

  他們夫婦在山坡上有一幢驚人美麗的大洋房,同時在鎮上開著一家成衣批發店。

  感恩節到了,我自然被請到這人家去吃大菜。

  吃飯時,這對夫婦一再望著我笑,紅光滿面。

  “三毛,吃過了飯,我們有一個很大的驚喜給你。”“很大的?”我一面吃菜一面問。

  “是,天大的驚喜,你會快樂得跳起來。”

  我聽他們那麼說,很快的吃完了飯,將盤子杯子幫忙送到廚房洗碗機裡面去,再煮了咖啡出來一同喝。

  等我們坐定了,這位太太很情感激動的注視著我,眼眶裡滿是喜悅的淚水。

  她說:“孩子,親愛的,我們商量了好多天,現在決心收養你做我們的女兒。”

  “你是說領養我?”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氣極了,他們決心領養我,給我一個天大的驚喜。但是,他們沒有“問我”,他們只對我“宣布”他們的決定。“親愛的,你難道不喜歡美國?不喜歡做這個家裡的獨生女兒?將來——將來我們——我們過世了,遺產都是你的。”我氣得胃馬上痛起來,但面上仍笑眯眯的。

  “做女兒總是有條件的啊!”我要套套我賣身的條件。“怎麼談條件呢?孩子,我們愛你,我們領養了你,你跟我們永遠永遠幸福的住在一起,甜蜜的過一生。”“你是說過一輩子?”我定定的望著她。

  “孩子,這世界上壞人很多,你不要結婚,你跟著爹地媽咪一輩子住下去,我們保護你。做了我們的女兒,你什麼都不缺,可不能丟下了父母去結婚哦!如果你將來走了,我們的財產就不知要捐給哪一個基金會了。”

  這樣殘酷的領兒防老,一個女孩子的青春,他們想用遺產來交換,還覺得對我是一個天大的恩賜。

  “再說吧!我想走了。”我站起來理理裙子,臉色就不自然了。

  我這時候看著這兩個中年人,覺得他們長得是那麼的醜惡,優雅的外表之下,居然包著一顆如此自私的心。我很可憐他們,這樣的富人,在人格上可是窮得沒有立錐之地啊!

  那一個黃昏,下起薄薄的雪雨來,我穿了大衣,在校園裡無目的的走著。我看著蕭殺的夜色,想到初出國時的我,再看看現在幾年後的我;想到溫暖的家,再聯想到我看過的人,經過的事,我的心,凍得冰冷。

  我一再的反省自己,為什麼我在任何一國都遭受到與人相處的問題,是這些外國人有意要欺辱我,還是我自己太柔順的性格,太放不開的民族謙讓的觀念,無意間縱容了他們;是我先做了不抵抗的城市,外人才能長驅而入啊!

  我多麼願意外國人能欣賞我的禮教,可惜的是,事實證明,他們享受了我的禮教,而沒有回報我應該受到的尊重。我不再去想父母叮嚀我的話,但願在不是自己的國度里,化做一隻弄風白額大虎,變成跳澗金睛猛獸,在洋鬼子的不識相的西風裡,做一個真正黃帝的子孫。

  這樣的人生

  我搬到北非加納利群島住時,就下定了決心,這一次的安家,可不能像沙漠裡那樣,跟鄰居的關係混得過分密切,以至於失去了個人的安寧。

  在這個繁華的島上,我們選了很久,才選了離城快二十多里路的海邊社區住下來。雖說加納利群島是西班牙在海外的一個省份,但是有一部分在此住家的,都是北歐人和德國人。我們的新家,座落在一個面向著大海的小山坡上,一百多戶白色連著小花園的平房,錯錯落落的點綴了這個海灣。

  荷西從第一天聽我跟瑞典房東講德國話時,就有那麼一點不自在;後來我們去這社區的辦公室登記水電的申請時,我又跟那個丹麥老先生說英文,荷西更是不樂;等到房東送來一個芬蘭老木匠來修車房的門時,我們乾脆連中文也混進去講,反正大家都不懂。

  “真是笑話,這些人住在我們西班牙的土地上,居然敢不學西班牙文,驕傲得夠了。”荷西的民族意識跑出來了。“荷西,他們都是退休的老人了,再學另一國的話是不容易的,你將就一點,做做啞巴算了。”

  “真是比沙漠還糟,我好像住在外國一樣。”

  “要講西班牙文,你可以跟我在家裡講,我每天嚕囌得還不夠你聽嗎?”

  荷西住定下來了,每天都去海里潛水,我看他沒人說話又被外國人包圍了,心情上十分落寞。

  等到我們去離家七里路外的小鎮郵局租信箱時,這才碰見了西班牙同胞。

  “原來你們住在那個海邊。唉!真叫人不痛快,那麼多外國人住在那裡,我們郵差信都不肯去送。”

  郵局的職員看我們填的地址,就搖著頭嘆了一口氣。“那個地方,環境是再美不過了,偏偏像是黃頭髮人的殖民地,他們還問我為什麼不講英文,奇怪,我住在自己的國家裡,為什麼要講旁人的話。”荷西又來了。

  “你們怎麼處理海灣一百多家人的信?”我笑著問郵局。“那還不簡單,每天抱一大堆去,丟在社區辦公室,絕對不去一家一家送,他們要信,自己去辦公室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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