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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累,等我哪一年也死了,我跟太太再搬來住,那時候可是我看得見你,你看不見我們了。”

  “您是說靈魂嗎?”

  “你怕?”

  “我不怕,我希望您顯出來給我看一次。”

  他哈哈大笑起來,我看他失去了老伴,還能過得這麼的有活力,令我幾乎反感起來。

  “您不想您的太太?”我刺他一句。

  “孩子,人都是要走這條路的,我當然懷念她,可是上帝不叫我走,我就要盡力歡喜的活下去,不能過分自棄,影響到孩子們的心情。”

  “您的孩子不管您?”

  “他們各有各的事情,我,一個人住著,反而不覺得自己是廢物,為什麼要他們來照顧。”

  說完,他提了油漆桶又去刷他的牆了。

  養兒何須防老,這樣豁達的人生觀,在我的眼裡,是大智慧大勇氣的表現。我比較了一下,我覺得,我看過的中國老人和美國老人比較悲觀,歐洲的老人很不相同,起碼我的鄰居們是不一樣的。

  我後來認識了艾力克,也是因為他退休了,常常替鄰居做零工,忙得半死也不收一毛錢。有一天我要修車房的門,去找芬蘭木匠,他不在家,別人就告訴我去找艾力克。

  艾力克已經七十四歲了,但是他每天拖了工具東家做西家修,怎也老不起來。

  等他修完了車房門之後,他對我說:“今天晚上我們有一個音樂會,你想不想來?

  “在誰家?什麼音樂會?”

  “都是民歌,有瑞典的、丹麥的、德國的,你來聽,我很歡喜你來。”

  那天晚上,在艾力克寬大的天台上,一群老人抱著自己的樂器興高采烈的來了,我坐在欄杆上等他們開場。

  他們的樂器有笛子,有小提琴,有手風琴,有口琴,有拍掌的節奏,有幽揚的口哨聲,還有老太太寬宏的歌聲盡情放懷的唱著。

  艾力克在拉小提琴,一個老人頑皮的走到我面前來一鞠躬,我跳下欄杆跟他跳起圓舞曲來。我從來沒有跟這麼優雅的上一代跳過舞,想不到他們是這樣的吸引我;他們豐盛的對生命的熱愛,對短促人生的把握,著實令我感動。那個晚上,月亮照在大海上,襯著眼前的情景,令我不由得想到死的問題。生命是這樣的美麗,上帝為什麼要把我們一個一個收回去?我但願永遠活下去,永遠不要離開這個世界。

  等我下一次再去找艾力克時,是因為我要鋸一截海邊拾來的飄流木。

  開門的是安妮,一個已外七十歲了的寡婦。

  “三毛,我們有好消息告訴你,正想這幾天去找你。”“什麼事那麼高興?”我笑吟吟的打量著穿游泳衣的安妮。“艾力克與我上個月開始同居了。”

  我大吃一驚,歡喜得將她抱起來打了半個轉。

  “太好了,恭喜恭喜!”

  伸頭去窗內看,艾力克正在拉琴。他沒有停,只對我點了點頭,我跑進房內去。

  “艾力克,我看你那天晚上就老請安妮跳舞,原來是這樣的結果啊!”

  安妮馬上去廚房做咖啡給我們喝。

  喝咖啡時,安妮幸福的忙碌著,艾力克倒是有點沉默,好似不敢抬頭一樣。

  “三毛,你在乎不結婚同居的人嗎?”安妮突然問我。“那完全不是我的事,你們要怎樣做,別人沒有權利說一個字。”

  “那麼你是贊成的?”

  “我喜歡看見幸福的人,不管他們結不結婚。”“我們不結婚,因為結了婚我前夫的養老金我就不能領,艾力克的那一份只夠他一個人活。”

  “你不必對我解釋,安妮,我不是老派的人。”

  等到艾力克去找鋸子給我時,我在客廳書架上看放著的像片,現在不但放有艾力克全家的照片,也加進了安妮全家的照片。艾力克前妻的照片仍然放在老地方,沒有取掉。“我們都有過去,我們一樣懷念著過去的那一半。只是,人要活下去,要再尋幸福,這並不是否定了過去的愛情……。”“你要說的是,人的每一個過程都不該空白的過掉,我覺得你的做法是十分自然的。安妮,這不必多解釋,我難道連這一點也不了解嗎?”

  借了鋸子我去海邊鋸木頭,正是黃昏,天空一片艷麗的紅霞。我在那兒工作到天快黑了,才拖了鋸下的木頭回家。我將鋸子放在艾力克的木柵內時,安妮正在廚房高聲唱著歌,七十歲的人了,歌聲還是聽得出愛情的歡樂。

  我慢慢的走回家,算算日期,荷西還要再四天才能回來。我獨自住在這個老年人的社區里,本以為會感染他們的寂寞和悲涼,沒有想到,人生的盡頭,也可以再有春天,再有希望,再有信心。我想,這是他們對生命執著的熱愛,對生活真切的有智慧的安排,才創造出了奇蹟般燦爛的晚年。我還是一個沒有肯定自己的人,我的下半生要如何度過,這一群當初被我視為老廢物的傢伙們,真給我上了一課在任何教室也學不到的功課。

  士為知己者死

  我的先生荷西有一個情同手足的朋友,名叫做米蓋。這個朋友跟荷西興趣十分投合,做的工作也相同,服兵役時又分派在一個單位,可以說是荷西的另一個兄弟。

  三年前荷西與我到撒哈拉去居住時,我們替米蓋也申請到了一個差事,請他一同來沙漠唱唱情歌。

  當時荷西與我有家了,安定了下來,而米蓋住在單身宿舍里。周末假日,他自然會老遠的回家來,在我們客廳打地鋪,睡上兩天,大吃幾頓,才再去上班。

  這樣沙漠苦樂兼有的日子過了很久,我們慢慢的添了不少東西,也存了一點點錢。而米蓋沒有家累的單身生活,卻用得比我們舒服。他花錢沒有計劃,借錢給朋友一出手就是一大筆;高興時買下一大堆音響設備,不高興時就去買張機票回西班牙故鄉去看女朋友。日子倒也過得逍遙自在,是一個快樂的單身漢。

  我常常對米蓋說,快快成家吧。因為他故鄉青梅竹馬的貝蒂已經等了他十多年了。

  當時米蓋堅持不肯結婚的理由只有一個,他不願意他最愛的人來沙漠過苦日子。

  他總是說,等有一天,他有了像樣的家,有了相當的積蓄,有了身價,才能再接貝蒂來做他的妻子。

  米蓋所講的一個好丈夫的必備條件,固然是出於他對貝蒂的愛護。但是在我看來,娶一個太太,並不是請一個觀音菩薩來家裡日夜供奉的。所以,我認為他的等待都失於過分周全而又不必的。

  等到撒哈拉被瓜分掉,我獨自搬到沙漠對面大西洋的小島上來居住時,荷西周末總是坐飛機來看我。米蓋,自然也會一同來,分享我們家庭的溫暖。

  米蓋每次來加納利島,總會趕著上街去買很多貴重的禮物,交給我寄去他千里外故鄉的女友;有時也會托我寄錢去給他守寡的母親。

  這是一個個性奔放,不拘小節,花錢如水的朋友。米蓋的薪水,很可以維持一個普通的家庭生活,但是他自由得如閒雲野鶴,結婚的事情就這樣遙遙無期的拖下來。

  有一日我收列米蓋女友寫給我的一封長信,在她不很通順的文筆之下,有心人一樣可以明白她與米蓋長年分離的苦痛和無奈。一個這樣純情女子的來信,深深的感動了我,很希望幫助米蓋和她,早早建立他們的家庭。

  米蓋下一次跟荷西再回家來時,我就替貝蒂向他苦苦的求婚。我給他看貝蒂的來信,他看了信眼圈都濕了,仰頭躺在沙發上不響。

  “我太愛她了,不能給她好日子過,我怎麼對得起她。”“你以為她這幾年在故鄉苦苦等你,她的日子會好過?”“我沒有錢結婚。”

  “哈!”荷西聽見他這麼說大叫了一聲。

  “世界上有些笨女人就是不要錢的。像三毛,我沒花錢她就跑去沙漠嫁我了。”

  我笑嘻嘻的望著米蓋,很鼓勵的對他說:“貝蒂也會是個好妻子,你不要怕,結婚不會是一件嚴重的事情。”

  那時烤雞的香味充滿了整幢房子,桌上插著野花,錄音機在播放優美的音樂。米蓋面前,坐著兩個幸福的人,真是一幅美滿溫暖的圖畫。

  米蓋被我們感動了,他拿出那個月的薪水來交給我去銀行存起來,又請荷西捉刀,寫了一封恭恭敬敬的信給他的准岳父,再打長途電話去叫貝蒂預備婚禮。而同一天,我已經替他在我們這沿海的社區找到了一幢美麗的小房子先租了下來。

  米蓋過了二十天左右,終於再從沙漠來我們家,住了一天,荷西替他惡補了一下新婚的常識,才壯志從容的上了飛機回西班牙去娶太太了。

  “不要擔心,你們結婚後,打電報來告訴我你們的班機,荷西不在,我可以去接你們。”我對米蓋說。

  最高興的人還是荷西,他很喜歡米蓋也有了一個像我們這樣的家。更何況他們的家並不建立在艱苦的沙漠裡。在一開始上,貝蒂就方便多了。

  天下的夫婦,雖然每一對都不相同,但是只有兩件事情是婚後必須面臨的:第一件是賺錢,第二件是吃飯。

  照理說,男的大部分是被派出去賺錢,而女的留在家裡煮飯。

  米蓋結婚之後,自然也不例外。他努力去沙漠賺錢,假日一定飛回家來陪著貝蒂,跟我的先生一樣的模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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