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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垂眼眸,苦笑一聲。謝律揉亂了一頭烏髮,長長嘆了口氣。

  他怕的是,他家阿紙向來不懂世事、性子又單純。那日他對寧王曲意逢迎、身不由己,箇中緣由,阿紙根本不可能會懂。

  相知十年,寧王自是知道他一向眼明手快、聽東西也比旁人敏銳幾分,卻大概並不知道他鼻子也一樣比常人靈了幾分。那日阿紙人在屏風後,身上的藥香,還有荀長身上的麝香,縱然很淡,他卻也嗅得真切。

  可雖知道人就在那兒,他卻還是什麼都做不了。

  不敢冒險,不敢開罪寧王,只能順著寧王的話說。他要的不過是令寧王信了他,好放了阿紙,雖然至今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否成功騙過寧王那玲瓏心思,但他清楚阿紙他……阿紙他總是傻傻的。

  本來就過不了自己當年騙他的那個心結。如今,更怕是早該恨死自己了。

  你看這雨,嘩啦嘩啦下了那麼多天,還在下個不停。

  不知道阿紙一個人該掉了多少眼淚。在那麼冷那麼空的聽雪宮裡,是不是又在不吃不喝地傷心,是不是又不肯睡下硬生生糟蹋自己的身子。這麼想著,剛才好容易咽回去的鼻腔的酸澀,又再度蔓延起來。

  “我根本……”

  “我根本就不想……讓阿紙難過。結果,結果卻……又讓他那麼傷心!”

  “我本來想著要好好照顧他,以後都要他每天都笑著,再也不讓他哭了的!”

  “阿瀝,你說,如果我這一輩子真的再也見不到阿紙了,我該怎麼辦?”

  “寧王讓我隨他北上,調集滄瀾城與沙柳營,可縱然手握兵權,縱使有朝一日我真替寧王打下了他的江山,也不免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若我再也見不到阿紙,再也無法跟他解釋,我真的怕阿紙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肯相信任何人了!”

  “我不想他那樣。阿紙他……過去受了那麼多苦,縱然我沒那個福氣陪在他身邊,卻也希望有人能照顧他。我想他過得高高興興的,我、我――”

  “將軍……將軍您千萬莫這麼想!”阿瀝見他下意識抓著床邊,竟幾乎將那床木抓斷:“王爺他、他對將軍您真的是很看重的!什麼‘兔死狗烹’,王爺他、他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您、您先隨了王爺,將來立了功,再跟王爺請個賞,說不定王爺一高興,就放您回師父身邊了呢?”

  “你第一天見你主子?”謝律冷笑一聲:“他會有放過我的一天?真有那麼一天,除非他死了,或者我死了。”

  “可、可那還、那還不是因為主子對將軍您……主子他對將軍您,總之也不比、不比師父來的少。所以才會、才會先要強留將軍在身邊……”

  “不比阿紙少?所以想要強留我?呵,整天說你傻,你小子還真的傻不成?”

  阿瀝漲紅了臉:“將軍!做人也要講良心的!您也不能心裡想著師父,就看不到王爺對您的一片用心啊!別的不說,就說您喝得這藥吧,您這藥里的人參,寧王殿下都是親自挑過的,全部都是西域進貢最貴的參,少一根須子都不行。您再看看您如今住的這房間,這陳設、這裝飾,全部不都是按您將軍府里的規制來的?王爺他、他對您……也算是體貼入微了。”

  “體貼入微麼?”謝律搖了搖頭:“若不是自己調不動滄瀾和沙柳的兵,他會對我‘體貼入微’?”

  “將軍,您話不能這麼說!王爺明明從以前就對將軍您……”

  謝律斜眼瞧著阿瀝一臉的耿直,無奈至極地搖了搖頭。

  “寧王殿下,確實從前至今,一向待我體貼入微。”

  “時至今日,我仍能記得早年他送我去北漠征戰、還有前年命我去苗疆腹地,執著我的手,哭得淚眼朦朧的模樣。”

  “不斷地說著如何捨不得我,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小心身體、早日歸來,一遍遍說會等我,說會每天都想著我,叫我也要每天都想著京城、想著他。”

  “呵,那般依依惜別的情狀,簡直叫人都忘了,到底是誰親自向皇上奏報,一次次派我出生入死,去最險的沙場殺最狠的敵人。”

  “你說他對我,不比阿紙少。可我卻記得,雪山後面有個險峰,上面生著七色蓮。阿紙每次帶我採藥都從不肯讓我跟他上去,生怕我不小心一腳踩空,萬劫不復。在宮裡也是,飯不讓我做,怕我燒著頭髮;柴不讓我劈,怕我砍了手;最多也只讓我拿著掃帚掃雪,或者洗洗盤子……”

  “而如今,我每天都在等他,等他過來殺我。他說過的,我要是再敢背叛他,他絕對不會放過我。他明明是這麼說過的。”

  “可是,下了那麼大的雨,他還是不肯來。我把他弄得那麼痛,他還是不忍心傷我。”

  “這些,我以前竟都不懂。”

  雨滴落在窗檐,打出了朵朵水花。謝律滿目蕭索抬起頭去,卻見阿瀝正呆呆站在那裡望著他出神,對他適才一番話,一臉的惶惑不解。

  這孩子……謝律只得又嘆了一聲。

  “罷了,你還小,就算跟你這麼說了,你也聽不出區別罷。呵,也好,你就這麼一直傻傻的,也倒好了。”

  “生在影閣,你原本和我一樣,懵懂之時便踏進了不見底的泥潭。如今荀長嫌你笨不再用你,倒也真不一定是壞事;否則像我一般泥足深陷,想要拔足上岸……又何嘗容易。”

  這麼說著,卻又問他:“小阿瀝你知道嗎?那日迷暈了你,我要帶阿紙和夜璞走,卻看你被子沒有蓋好。折回去蓋的時候,我那一刻心裡只想著,若是經此一別,我們能……從此江湖不見就再好不過了。”

  “從此江湖不見?將軍您……討厭阿瀝嗎?”

  謝律搖了搖頭。

  “我只是想,若我與阿紙,真能帶著夜璞昭昭他們隱匿江湖;而寧王殿下有朝一日亦成為天子,你跟著荀長得入朝為官,雙雙皆大歡喜――”

  “當你在那錦繡宮城、輝煌大殿遙望西南時,只一日沒聽到我和你師父的消息,便是我同他正在大漠月下看著黃沙連綿、又或者在江南水鄉泛舟湖上;若能此生永不相見,便是我們這一世過得都平靜安康,或是在杏花巷深居,或是在苗疆養了孔雀,過得逍遙快活。”

  “而我們亦是如此,一日聽不到你的消息,便是你一日在京中過得平平穩穩。官職不大不小,責任不重不輕,每日循規蹈矩,娶些妻妾,生幾個孩子,樂享天倫。若我們能一生不見,便是大家都過得都好,這就夠了。”

  “將軍……將軍說得什麼話啊!”阿瀝被他幾句話便撩得紅了眼:“要是此生再也見不到師父,阿瀝……肯定會很傷心的!”

  “但那般,好歹也不比如今這般好得多麼?”

  阿瀝含淚茫然地搖了搖頭,卻又點了點頭,半晌呆呆說不出話來。

  ***

  暴雨整月,終於下無可下。天剛回陰,雲錦行宮的大殿之上便被車馬東西堆得凌亂不堪。寧王一行,只等路上積水褪去,便做好準備即可北上。

  “昭明,東西都收撿好了?瞧你身上這玉佩都碎了,扔了吧?”

  謝律一把按住那半塊蝶形的紅玉,默不作聲。

  “本王給你換塊好的還不成嗎!你……怎麼這麼寶貝那東西啊?總不會是那個什麼慕容宮主送的吧?哦,還是你在西域遇上的那個百花公主?還是整日追著你不放的那位上官小姐?對了,上官小姐的話,我離京之時,聽聞她已被家裡訂親了王尚書家的次子,估計如今已經……”

  “王爺,我跟上官小姐統共只見過兩次而已,怎麼連您也……”

  “兩次?昭明,你記得到時蠻清楚的嘛~”

  “……”

  “嘿嘿,昭明莫怪我吃飛醋,誰讓你長得那麼招人喜歡,京城裡那些姑娘家的,誰看了你一眼,還不都是――”

  行行行,說說就算了,殿下,請不要就動手動腳的好麼?

  謝律不著痕跡地避開寧王粘過來的身子,寧王的臉一下子就垮下來了:“昭明,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像以前一樣……”

  “王爺!門外……門外唐少使求見!”

  突有下人來報,寧王眉頭一皺:“哎?他怎麼來了?”

  ,

  話音未落,卻見一人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地闖入大殿,倒頭便拜。

  “屬下參見寧王殿下!寧王殿下,大事有變!敢問荀閣主他――他如今人在何處?”

  謝律適才還在想什麼是“唐少使”,畢竟在京為官十年,他從沒有聽過“少使”這個官職。可如今看著來人的臉,他已然將這個問題全然拋之腦後了。

  呵。竟然……竟然是你。

  [正文 第73章 荀長的CP沒有想好]

  終於,有如醍醐灌頂一般,之前想不通的一些事情,有了合理的解釋。

  我就說,我就說啊。謝律苦笑。

  區區一個楓葉山莊而已,能有多忙?就算是江湖第一大門派,真能就讓你忙到廢寢忘食、抽不開一步的地步了?

  你明明答應了阿紙要回去,洛京城和雲盛州分明離得那麼近,你難道就忙到擠不出一天時間去看看他?若真是因為山莊事物繁忙,為什麼寧可阿紙挖了你眼睛,你都不曾給他好好解釋一番?

  過去,謝律一直很是同情唐濟,卻也默默瞧不起唐濟。

  因為他心裡,免不了一會兒覺得這人對阿紙是真心實意,一會兒又覺得他根本就是個偽君子――什麼沒時間回去,根本滿是藉口。

  卻原來,卻原來……

  你從一開始,除了身為“楓葉山莊”莊主的身份之外,更是寧王安插在洛京城成王眼皮底下的西南部情報官。

  所以,你才會寧可失去一隻眼睛,寧可讓阿紙心碎,也不願跟他扯上太多的關係。

  ……

  因為你不想讓他捲入不必要的紛爭,不想讓他一身奇門異術,為心懷不軌之人染指。

  因為你……知道自己本就身不由己,更保護不了他。

  人在江湖,最為難得,便是“自由自在”四字――沉浮於世,無論是自己還是唐濟,如今都陷入了逃不出的局。但與自己不同的是,楓葉山莊畢竟是百年名門世家,唐濟是自幼飽讀詩書的謙謙君子,明顯比自己懂得審時度勢、瞻前顧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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