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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言家,是魯迅為流言蜚語的愛好者專門造的詞,畫出了新老索隱派的嘴臉。

  宮闈秘事。清宮秘事:這王爺那格格,沒完沒了。漢人祖先何在?讓他們請不完的安、跑不完的腿,再當一回奴隸麼?

  二十年代流行一本《林黛玉日記》,魯迅說:我看它一頁,不舒服小半天。

  胡適確定了曹雪芹的作者身份,功不可沒,卻又老惦記著曹沾,認為《紅樓夢》寫家事,魯迅很不以為然,說:“只有特種學者,如胡適之先生之流,才把曹沾…念念不忘地記在心裡。”

  朱南銑《曹雪芹小像考釋》中指出:乾隆不斷申誡“騎射國語乃滿州之根本,族人之要務。”而曹雪芹身為皇家包衣人的子孫,卻既不善騎射,又不諳清語。

  曹雪芹不屑於家族,證據是比較充分了。其不屑於清宮,再舉書中一例:元妃省親,派場雖然大,但從頭至尾籠罩著悲哀,皇帝的三宮六院,原來是“不得見人的去處。”元妃在親人們面前強作笑臉,幾次含淚,欲說又止。小說中的這一回濃墨重彩,脂硯齋亦不放過,再三點評。她以掩不住的女性口吻說:

  “《石頭記》得力擅長,全是此等地方。追魂攝魄,傳神模影,全在此等地方。他書中不得見有此見識。”

  “說完不可,不先說不可。說之不痛不可;最難說者,是此時賈妃口中之語。只如此一說,方千帖萬妥。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減,入情入理之至!”

  曹雪芹蔑視皇權,鐵證如山。

  他倒是敢於直面慘澹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

  雪芹,夢阮,再明白不過了。

  紅樓夢,決不是一場富貴舊夢。

  中國最傑出的小說家,“野心”大著呢。榮華富貴四個字,焉能鎖定他?幾樁宮闈破事,焉能顯擺於巨筆之下!曹雪芹的血脈中,流淌著莊子、曹植、阮藉、陶潛、杜甫、李賀、蘇軾、李清照……偉大的作家,始終眺望著前輩,辨認著先賢。

  《紅樓夢》寫人性,讚美女性,端出封建末世眾生相,初現民主思想。曹雪芹掙斷了宗法社會的“基因鏈”,歸屬於華夏文化的主流傳承。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但《紅樓夢》還是令人感到驚奇。這二百多年,可謂驚奇不斷。這樣一部巨著,真是出自曹雪芹一人之手麼?他幾乎全方位打通雅俗,難怪敦誠稱他鬼才。鬼才,天才,無非是說,這絕世珍寶形成的奧秘仍向我們隱匿著。曹雪芹才活了四十歲,即使生年按某些線索往前推,大概也推不過四十五歲。他要經歷,要閱讀,要思索,要變異,要寫作,建一座每個細節都異常考究的巍峨宮殿,又演示宮殿垮塌的全過程。如此造大夢,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例。

  按說古人交往空間有限,曹雪芹卻對這麼多人的生存細節看得如此透徹。原因何在?也許,反倒是“緩慢生長”的古代,個體活得更投入,感受更深切。而廣度,是由深度來決定的。今人感覺時間快,一晃三五年。為什麼?因為日子重複;生存,被算計型思維分割成幾大塊。我懷疑古人不是這麼感受時間的。活得投入,於是計較細節,“有”細節,生活中有大量的模糊地帶,不可能一步跨入清晰,一眼看透這個那個。古人不以分秒計時,卻像活在每一秒;不能須臾入雲端,卻能橫看萬里縱看千年。我印象中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時間還是比較慢的,到九十年代,時間突然加速。有時候,真覺得一年是一天……今天的作家藝術家,跑遍全球不難,但誰是曹雪芹或托爾斯泰呢?

  曹雪芹愛看戲,看聽書。戲曲及書場文化,擴大他的感受面。寫小說丟份,但作家超越了身份,就無所謂丟份了。曹雪芹是超越身份的模範。他既是孤傲的,又是隨和的,論交不分貴賤,不管三教九流。他善於在生活中八方借力,很像蘇東坡: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兒。超越身份,穿越社會各階層,向來是作家的範式。

  生產力的提升,印刷術的流行,市民社會的繁榮發達,為小說提供了歷史性的契機。朝廷出於統治的考慮禁看《紅樓夢》,可是皇帝和他的妃子都在悄悄看。民間由紅樓人物衍生的文化現象屢禁不止。比如乾隆年間的小姐乘車出行,帘子上掛著黛玉葬花圖、史湘雲醉眠芍藥茵。八旗紈絝,則以薛蟠賈鏈自居,或打出劉老老大嚼圖、賈瑞抱欲受凍挨屎盆子圖,滿城搞笑。

  書場文化,要求寫作者搜奇獵怪。這也是中國小說的本來面目,唐宋傳奇,傳到明清。《水滸傳》一百單八將,擺入書場,演繹開來講,一輩子講不完的。於是,生活的細節走到前台。比較典型的是蘇州評彈,不斷的擱下,盪開,節外生枝。長篇小說如《金瓶梅》,描畫了多少宋代市井生活的場景,難以估算。這對小說創作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紅樓夢》對應大家族日常生活的結構,揚棄了書場文化中的傳奇色彩。它從人物入手,從感覺入手,細節蜂擁倒在其次,更奇的,是它的大量場景都有夢的味道,夢的顏色。像前邊所舉的怡紅院外的那個“大毒日頭地下”的場景。朦朧,含蓄,多歧義,挑戰解讀,乃是漢語的優勢所在,唐詩宋詞登峰造極。曹雪芹是大詩人,《紅樓夢》本身就是詩,其次方為史詩。史詩這個詞,將詩置於史之後,容易造成混淆。比如對杜甫的解讀和研究。詩意,乃是人類文明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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