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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餬口難吶。脂硯齋將她最後的金釵銀飾送入當鋪,已是陳年往事了。她不敲朱門,單走柴門。斷然拒絕各式各樣的髒手,始終依戀著那隻一年中有半年紅腫著的凍瘡手。

  暗地裡,背人處,她為芹溪落淚。

  她把舊皇曆上的草稿謄寫到稿箋上,筆端蘊秀,口角噙香,一筆一划皆是情。

  她一口一個“芹溪”的叫著。二字的諧音多舒服。又單叫芹,實實在在是個愛稱了……

  公元1763年,方兒忽然夭亡,可能死於痘疹。百年曹家斷絕了唯一的玄孫。

  1764年2月1日,農曆癸未年的除夕夜,一片喜慶的爆竹聲中,曹雪芹與世長辭。有論者認為與痘疫流行有關。

  脂硯齋整理雪芹的遺稿,開筆寫下兩句詩:

  字字看來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她接著寫:此是第一首標題詩。能解者方有心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願造化再生一脂一芹,是書何幸,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申八月淚筆。

  脂硯齋整理雪芹遺稿的過程中,又有“讀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聲大哭!”

  她沒有雪芹手筆,眼睜睜瞧著那五件事殘缺不全。深知遺稿的價值,她才失聲大哭。她最有資格續完殘稿,卻不續上一字。好個脂硯齋,真令人肅然起敬:對頂級藝術,她懂得虔誠,狗尾續貂的蠢事她干不來的。

  敦氏兄弟挽雪芹:四十蕭然太瘦生,曉風昨日拂銘旗。腸回故壠孤兒泣,淚迸荒天寡婦聲。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

  曹雪芹是在什麼時候成為曹雪芹的?

  應該在三十歲以後。他並非是成了曹雪芹之後才提筆寫紅樓,恰好相反,他是在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演化成曹雪芹的。並且直到逝世,他還在變。從中篇到長篇,到鴻篇巨製,到怎麼也寫不完。感覺、思想、人物,如涓涓細流,匯於筆下,匯成江湖。《追憶逝水年華》也是這樣。一塊小瑪蘭德點心引來更多的點心,喚醒無數的生活場景。這部兩百多萬字的巨著,普魯斯特生前未曾張羅出版。對他來說,重現了時光已知足。紙上的日子過得不錯。

  曹雪芹不同於普魯斯特的,是他沒有閉門寫作的“客觀原因”。他身體好,技藝多,有朋友相助,卻不為生計籌劃,頂著世俗的白眼與漫天飛雪,毅然奔赴柴門。十年背向世界,而贏得更廣闊的世界。曹雪芹所面對的時光黑洞,當比普魯斯特的黑洞更大些。

  曹雪芹不獨學問好,像賈寶玉,“雜學旁收,過目不忘。”他讓人無限欽佩的,是感受生活的能力。十幾個階層的生活,幾百種生活場景,他都有常人難以想像的豐富的感覺。是的,首先是感覺。所有成形的創作思想,必須回流到感覺。作家日復一日的紙上生活,不過是打通回流的渠道,有枝幹,有葉脈。

  作家早年的生活,潛伏於知覺層下。寫作行為是調動,是激活,是梳理,是重構。

  實際上,所謂重現的時光,乃是重構的時光。

  作家一頭栽進時光黑洞,卻創造了自己的黑洞。我們這些人,誰不受《紅樓夢》的大力牽引呢?

  贏得過去談何容易。個體如此,民族、國家亦知此。歷史長河中的短暫者,其歷史感各有短長,並由此生發無窮差異。西方大哲的所謂“回行之思”,既是朝著過去,更是面向未來。

  曹雪芹八

  對曹雪芹來說,過去就是未來。

  與其說他每日待在北京的西山腳下,不如說他生活在南京的隨園。由隨園而及於江南大族園林。有學者考證,他的出生地是蘇州的拙政園。

  入夜做夢,早晨起床又做夢。作家的白日夢沒個盡頭。

  弗洛伊德名言:藝術是欲望的升華。

  尼采則強調:藝術是生命的興奮劑。

  點點滴滴的早年記憶,在作家的眼皮子底下逐一復活,成片復活,攪拌,氤氳,裊裊上舉,終成七彩奇觀,共人類時光長存。

  建在舊皇曆上的這座宮殿,令傳說中的三百里阿房宮遜色多矣。“楚人一炬,可憐焦土。”而紙上的漢語藝術不怕火,不懼刀槍,不畏皇權,不與眼下甚囂一時的“淺閱讀”一般見識。

  可以斷言:許多事兒,曹雪芹是在悼紅軒中才想清楚的。“增刪五次”,表明書中所寫,均非一次成形。感覺匯集到人物,人物匯集到場景,人物與場景又提升為思想、主題。其間定有大量塗抹,扔下的廢料。作家的“想”,是慘澹經營,掏心掏肺,精益求精,“字字看來都是血”……

  脂硯齋幫他想,殷勤為他指點諸艷。她的生活場景融入曹雪芹,並啟發後者的奇詭想像。她顯然對芹溪佩服得五體投地,脂評中常露端倪。鳳姐哭秦可卿,脂評說:“誰家故事,寧不墮淚?”寶玉給賈赦夫婦請安那一段,她又疑道:“一絲不亂,好層次,好禮法,誰家故事?”

  脂硯齋的所見所聞,顯然遠不及曹雪芹。她的可愛處,在於她對這種距離保持清醒。後人稱她為曹雪芹的紅顏知己,可不是隨隨便便給的榮譽。誰家女子,能當此譽?

  她還能洞察後世,擔心索隱成癖者把這部巨著拖入黑幕小說,拽進權力鬥獸場。脂評本第一頁的眉批便明確說:“更不必追究其隱寓”。可惜她所擔心的,卻在乾隆年間就出現,直到民國,沉渣泛起不下。魯迅感慨地說:“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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