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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菱和豆官鬥草不小心,弄髒了寶物似的石榴裙,寶玉一看說:“可惜!這石榴紅綾,最不禁染。”香菱急得團團轉,要哭,寶玉忙道:“你快休動,只站著方好;不然,連小衣、膝褲、鞋面都要弄上泥水了。我有主意,襲人上月做了一條和這個一模一樣的……”寶玉奔怡紅院取石榴裙,一路腳不貼地,還忙中抽空想著:“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給這個霸王。”霸王指薛蟠。

  石榴裙拿來了,香菱當了襲人的面,命寶玉背過臉去,“自己向內解下來,將這條換上。”

  女孩兒換裙子,寶玉心裡是何滋味?曹雪芹不講,讀者卻能會心一笑:寶玉只想看那俏香菱換上新裙子的歡喜模樣,並無半點偷窺的念頭。若挪到高鶚先生筆下,很難說他將弄出什麼光景來。

  寶玉這麼對香菱,香菱又如何對寶玉呢?寶玉把豆官撇下的“夫妻惠”埋入土裡,雙手滿是泥。“香菱拉著他的手笑道:‘這又叫做什麼?難怪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這手弄得泥污苔滑的,還不快洗去。’”

  這叫體貼換來體貼。

  二人臨分手,香菱臉又一紅,向寶玉道:“裙子的事,可別和你哥哥說。”寶玉笑道:“可不是我瘋了?往虎口裡探頭兒去呢!”

  這一段寫寶玉,十分豐滿。寶玉親近女孩兒,究竟親近些什麼,曹雪芹讓我們心中有數了。法國的福婁拜有小說《情感教育》,美國的弗洛姆有論著《愛的藝術》。咱們中國有一位曹雪芹……

  今天明天的男孩子,都該學學賈寶玉。投向異性的目光,不妨寬厚些,用脈脈溫情去環繞。

  《紅樓夢》是情感大課堂,審美大課堂。經濟的粗放時代正在過去,人的粗放也該結束了。男生女生當和諧。

  男歡女愛要研究。

  情愛的空間,豐富為好,細膩稱佳。

  豐富的反義詞是單調。細膩的反義詞叫粗暴。

  男女若是直奔主題,將丟失多少細節、多少賞心悅目的好光景。

  大觀園內的清爽女子,個個羞澀如香菱,動不動要“把臉飛紅”。我們當初欣賞日本連續劇,眼下看韓劇,不亦有類似的印象麼?臉紅是生理特徵,更是文化符號。但願這符號,不要大面積長時期丟失才好。縱是丟失在國外,也須把它揀回來……

  寶玉在女孩兒面前常碰釘子,小紅,鴛鴦,尤三姐,要麼給他冷臉,要麼申明愛在別處。鴛鴦被賈赦醋意惡語糾纏,逼急了,甚至詛咒發誓說:“別說是寶玉…就是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男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寶玉事後聽說了,並不生氣,因為他理解。他太理解鴛鴦了!他傾聽每一顆跳動的芳心,聽出她們的喜怒哀樂,凝視著那花開花謝。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雪芹情懷追李煜,誰能做到心如鐵,不為他們動容!

  好啊,真好。

  然而風如刀霜如劍逼向紅顏。司棋走了,晴雯死了,尤二姐飲恨吞金西去,尤三姐橫劍抹了脖子,金釧投井鴛鴦上吊,林黛玉飛升離恨天,賈迎春誤嫁中山狼,妙玉遭劫,平兒含酸,紫鵑斷腸……寶玉失魂落魄,悼完這個又悲那個,問了蒼天再問蒼天!想當初他對黛玉說:“妹妹啊,想你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現如今,他欲哭無淚,在園子裡跌跌撞撞,披頭散髮像個孤魂野鬼。花謝花還開,姐妹們今何在?海棠社菊花社白雪紅梅今又何在?“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

  一彎冷月葬詩魂。

  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

  魯迅先生橫眉冷對千夫指,卻又是曹雪芹的隔世知音:“悲涼之霧,遍布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唯寶玉而已。”

  先生又說:“在我眼下的寶玉,卻看見他看見許多死亡,證成多所愛者,當大苦惱,因為世上,不幸人多。”

  先生畢竟是先生,講得多透徹!豪族華林痴公子,被他一眼穿透。

  他對寶玉的評價是:“愛博而心勞。”

  寶玉對姐妹們的態度,先生概括為四個字:“昵而敬之。”

  昵,包含了性愛成分。敬,卻超越了性愛,贏得了女性世界的廣闊視野。

  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也有公子哥哥的壞脾氣,比如有一天他冒雨沖回怡紅院,敲門遲遲不應,於是進門便是一個“窩心腳”,踢得襲人臥床吐血。他吃女孩兒嘴上的胭脂;但凡見了模樣整齊的,便去套近乎;他若不與金釧眉來眼去,金釧也不至於被太太打,含冤投井。曹雪芹是寫實主義者,藝術的真實融入了生活的真實,好人不是全好,壞人不是全壞。並且,好與壞都是理由充足。魯迅說:“正因寫實,轉成新鮮。”“總之自紅樓夢出世以來,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被打破了。”

  賈寶玉“無能天下第一,不肖世間無雙。縱是生得好皮囊,里內卻是草莽。”毋寧說,曹雪芹偏讓他無能第一。鬚眉污物視他無能,他到別處顯能耐。賈寶玉是曹雪芹的符合“充足理由律”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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