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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鶚寫到後來,讓賈寶玉和薛寶釵品嘗肉體滋味,“二五之精,妙合而凝”,寫到一邊去了。紅學家將他考證出來,他原是屢考不中的窮儒,其生存的彈跳空間,實難抵達雪芹境界。

  《紅樓夢》重墨描繪的女子,還有很多,給人的感覺,他真是有點寫不過來:清爽女子結隊成群。妙玉孤傲,晴雯激烈,香菱嬌痴,平兒溫柔,尤二姐善良純美遭人欺,尤三姐對寧府臭男人喜笑怒罵,湘雲才高而爽快,探春位卑而勇敢,鴛鴦寧死不嫁糟老頭,司棋為愛情敢於承擔一切,小紅一心愛賈薔視寶玉為無物,元春飽含辛酸淚把巍巍皇宮說成是“不得見人的去處”……

  所有這些鮮艷的、鮮活的生命,匯於一個人的眼下,這人就是賈寶玉。

  賈寶玉的眼睛究竟是如何看待女性的,乃是《紅樓夢》的關鍵所在,是這本世界級大名著的核心價值所在。

  寶玉看女性,層次感格外分明。表面上在脂粉隊裡混,鬧酒猜拳吃胭脂,想伸手摸寶釵,與襲人“初試雲雨情”,但他的敏感其實在別處。小說第六回已有雲雨情,後面七十多回,不復呈現肉慾光景。肉慾給了薛蟠賈璉賈瑞,以及那位吃齋念佛的老色鬼賈赦。《紅樓夢》拓展“色”的領域,卻把分寸捏得極好,既非夫子學究氣,又無鄙夫流氓態。

  分寸從修養來。曹雪芹嚮往的曹子建、蘇東坡、阮步兵,都沒有玩弄女性的嫌疑。

  小說第七十七回,寫晴雯“抱屈夭風流”,先以司棋被逐作鋪墊。“周瑞家的”和幾個已婚婦人強拉司棋出園子,並威脅說:“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要不聽話,我就打得你了。”寶玉干涉也沒用,眼睜睜望著司棋遠去,恨恨地說:“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笑問:“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發恨道:“不錯,不錯!”

  這是賈寶玉的名言。

  其實他眼中的女兒,哪裡是個個都好。他讓晴雯給黛玉送去兩條舊絹子,先將襲人支開。可見他對丫環們心頭有數。後來晴雯病得水米不進,眼看著快夭折,寶玉倒床痛哭,卻疑惑道:“我究竟不知道晴雯犯了什麼迷天大罪!”襲人道:“太太只嫌她生得太好了,未免輕狂些。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心裡是不能安靜的;所以很嫌他。象我們這些粗笨的倒好。”寶玉道:“美人似的,心裡就不能安靜麼?你哪裡知道,古來美人安靜的多著呢!——這也罷了,咱們私自玩話,怎麼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這可奇怪了!”

  襲人不愧是襲人。寶釵藏拙,襲人裝糊塗,心下比誰都明白。寶玉懷疑她告密,把話逼到跟前了,她“低頭半日”,還是用一番言語,把寶玉糊弄了過去,阻止了寶玉往更深處想。

  寶玉不往深處想,倒不是因為他沒能力想。他想得更寬廣些。想,是在感覺的層面進行著,聚積成隱形意志、提升為生存向度。對年輕女性他是博愛的,這也可以稱做他的指導思想。博愛並非亂愛一氣,他愛得層次分明:黛玉晴雯最愛,寶釵湘雲襲人次愛,依此類推至玉釧芳官四兒。寶姑娘,雲姑娘,襲人姐姐,全是說過“仕途經濟混帳話”的,寶玉同她們生分,卻不與她們決裂。為什麼?因為他看的是全貌,是站在命運的高度,溫柔地憐憫著,愛著,嘆息著。博愛也是深愛。愛得深才看得細,才看得廣。

  曹雪芹六

  再如史湘雲,是一位非常嬌憨可愛的少女,穿了男裝英姿颯爽。家境並不如意,她卻沒有任何陰影,完全是陽光型的,這陽光卻不僅限於皮層,它從裡邊兒散發到肌膚,是驅散了陰影之後的流光溢彩,因而能持久,能常駐。可惜電視劇《紅樓夢》中的史湘雲,一味傻笑,嬌憨在表層。史湘雲心直口快想啥說啥,傻大姐也如此,二人豈可混同?她的菊花詩寫得那麼好,“簫疏籬畔科頭坐,冷袖香中抱膝吟。”“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唯有我知音。”這詩中的形象,簡直就是曹雪芹。科頭指光頭。女孩子抱膝吟詩,非史湘雲莫屬吧?。她又“醉眠芍藥茵”、“聯詩凸晶館”、“脂粉嬌娃割腥啖膻”,曹雪芹對她可謂苦心經營。第三十一回的題目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前寫晴雯,後寫湘雲。《紅樓夢》佚稿,是將湘雲和寶玉的命運聯在一塊兒了麼?她說過的那幾句混帳話,寶玉早拋到九宵雲外。她不藏拙,不裝糊塗,大約也不會媚上欺下,比寶釵襲人活得更本真,更人道。她的身體又比林黛玉好,艷力與釵黛不相上下……

  佚稿究竟如何?我們只能望天興嘆。

  賈寶玉體貼女孩子,常鬧些笑話,有時也不免遭人誤解。小紅淋了雨,他急忙跑去關心,竟忘記自己也淋成了落湯雞。園子裡的婆婆們眾口相傳,樂了半天;有一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寶玉顛前顛後的,為素仰大名卻未曾盡過心的平兒安排胭脂,令挨了主子耳光、哭得像淚人兒似的平兒喜出望外。

  寶玉對胭脂很有研究,對女孩子的處境更能看端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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