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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那副心慌的樣子實在是可憐,葉九霆縱然已經為師父的處境擔心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此時也心中抽痛,咬著牙沒法說話了。只是就從陸明燭這樣的情狀來看,他們一定遭遇了極其艱難的境地,陸明燭是死裡逃生,師父也許就——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發出了一聲咬牙切齒的呻吟。

  “葉師弟,你別催他了,我看他是真的想不起來了,讓他靜一靜吧,回頭再來問。”林巧巧紅著眼圈兒搖了搖頭,連推帶搡地把葉九霆弄出去。

  兩人剛走出來,就見營地門口那邊亂鬨鬨地起了一陣人聲,好像是何予德之前派出去搜尋的一批人回來了。葉九霆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去,正見到那為首的隱元會衛兵將一件東西交到何予德手上。何予德打開外頭的布,取出一截幾乎看不出模樣的東西來。

  葉九霆聽見心裡就像是玄冰崩碎般的一聲巨響,劈手將那件東西搶了過來。那是一條髮帶,只是上頭血漬和污泥浸染,又被雪水冰霜反覆凍過,不再是鮮亮的杏色了。

  “找不到人,就是這個,還有些破碎的衣料……被凍在雪裡,差點就沒有看見……”那搜尋的守衛似乎也覺得這樣的結果太叫人傷心,難以啟齒般地說得極慢,“旁的……找來找去這幾日,派了好些人手,也沒什麼別的了……何先生,你看……”

  外頭大雪封山,荒郊野嶺,這髮帶除了是葉錦城的,不再可能是旁人的了。葉九霆雙手哆嗦,絞著那髮帶像是要把它擰斷。一時所有人都看著他,連何予德也不敢說話了,只是等待他下個定論。葉九霆猶自沉默了一陣,突然一甩手向外頭走去,何予德急了,連聲喚他:

  “小葉!小葉!你到哪兒去?!”

  葉九霆突然轉過身來,紅著眼圈兒嘶聲道:“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啊!何先生,就憑這麼個東西,就說我師父已經死了?你們……你們都不願意找了是不是?何先生,做人不是你們這樣做法,我師父,他之前為營地做過多少事情……你就找了這麼幾天……就——就……你們不願意找,我自己去!”

  何予德倒並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旁觀者清,任是誰都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該找的地方早就翻了個遍,卻仍然沒有人,箇中結果,已經一清二楚了。只是他明白葉九霆這樣,也著實是因為著急,並無惡意,便也不再攔著,只是嘆氣道:“你冷靜些,我怎麼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帶上換崗的兄弟們,再去找吧——你說得對,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兩下里正在僵持著,突然那邊林巧巧跑來急道:“何先生!葉師弟!趕緊去看看!陸掌使好像想起來什麼!”

  幾人一聽這話,便也顧不得爭執了,全都往屋子裡涌了去,推門卻只見陸明燭煞白著一張臉坐在那裡。他半生從不畏懼,就是在無數危難時刻,也冷靜清醒,可這次昏昏沉沉,先前好容易回憶起來零星半點的事情,要在這群人面前再說一次,他突然覺得額角劇痛,止也止不住地想要發抖——他還意識不到,那是因為這樣的記憶太痛苦太艱難,所以下意識地想要迴避。

  “……陸掌使,你想起來什麼了?”

  “……先前我們一直往西北方向走……後來碰見了紅衣教的人,”陸明燭說得很慢,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哆嗦,每一個字都牽扯著額角一陣陣的劇痛,然而他不得不去竭力克服,因為他已經開始漸漸明白過來當下情狀,他早一刻說出來,葉錦城也許早一刻得救,“我受了傷……之後,有時清楚,有時什麼也不明白……再後來被巡山的狼牙兵發現了,我那一陣子實在是跑不動,後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有一陣子我半夢半醒的,葉……葉錦城,他仿佛是去迎那些狼牙兵了——”他說得氣喘吁吁,講幾個字就要停一下,卻還是堅持著,“我也不曉得到底是什麼情狀,那一陣子不太明白,我想攔他,卻動不了……就像是,睡覺的時候魘住了的感覺,”他艱難地比劃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在做夢。再醒的時候……已經在這裡了。”

  何予德聽罷重重地嘆了口氣,像是在竭力壓抑著失望的情緒。

  “陸掌使,還有什麼別的沒有?”

  陸明燭遲疑了一下,他看著周圍的人,那神情幾乎有點怯生生的了。葉九霆把他這副樣子看在眼裡,突然鼻子一酸,崩潰似的一屁股坐了下去,雙手捂住臉一動不動了。隨即是陸明燭沙啞的聲音,哆嗦著道:“……找……找不到人?當初費了那麼大的力氣……把他從狼牙軍手裡弄出來……現在……找不到人?”

  何予德不置可否,一手將葉九霆拽起來,一面暗暗地使了把力,示意他不要把方才找見的髮帶給陸明燭看,一面囑咐陸明燭好生休息,隨即將所有人往外趕。

  葉九霆一刻也坐不住,就像是繃到極致的弓弦一般撐滿了焦慮不安的氣力,一連外出找了三日。這場大雪下得鋪天蓋地,又過了足有五六日,那雪已經在地面上凍成了厚厚的一層堅冰,分毫沒有要融化的跡象。他們擴大了尋找的範圍,卻依舊一無所獲。

  陸明燭睜開了眼睛。這屋子頂封得低,裡頭燃著火,很是暖和。就是在這樣暖和的地方,他卻幾乎無法入眠,並不是因為傷口劇痛或者是低熱反覆,而是那綿綿無絕的心痛,只要在他獨自一人的時候,就紛至沓來地纏繞著他。最後那段路上,他是昏昏沉沉的,時夢時醒,已經幾乎回憶不起來什麼,可那種夢境似的直覺告訴他,他現在能活著躺在這裡,和葉錦城的失蹤一樣,都絕非天意如此,而是被人刻意選擇過的結果。他無法細想,更不願意將這種痛苦告訴他人——長久以來他都是這樣的性子,就好像當年葉錦城傷他至深時,他也不願意找人訴說。有一些記憶,依稀像是夢境的臆造,他記得在漫天風雪裡葉錦城好像對他說過什麼話,甚至能感覺到冰涼手指拂過面頰的觸感。只是他這人生性冷靜堅韌,就算此時心痛無極,也不免要求自己極力忍耐,這幾日漸漸鎮定下來,不曉得的人,反倒以為他像是不再在意葉錦城的下落。

  門頁發出輕微的響動,陸明燭本來半臥在那裡閉目沉思,此時一睜眼,就瞧見葉九霆一張白寥寂靜的臉,唯有雙眼通紅,像是因為經歷了一場生死疲倦,又像是哭泣過。

  “……明燭哥,”他一開口,還是舊日的稱呼,這稱呼在重逢後他也叫過不知道多少次了,可就在此時,它突然像把刀子似的刺痛了陸明燭,“你好點了麼?”

  他的聲音全部沙啞了,是確確實實經歷過一場聲嘶力竭的痛哭。陸明燭只覺得喉頭髮緊,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無意識地伸了一下手。

  可葉九霆卻偏偏就把一卷東西放在他手裡。隔著床榻前兩三尺的距離,他跪坐下來,那模樣,就像是在做一場精疲力竭的了斷。陸明燭一時不知道他給自己的東西是什麼,它並不重,可他捧著卻像是拿不動一樣地雙手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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