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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燭哥,我們……找不到師父。這幾天外頭的雪都凍硬了,一點痕跡都沒有了……師父他……”他似乎是在盡力克服著自己的情緒,卻仍舊無法冷靜地說出某個叫人絕望的結果,只是擱在雙膝上微微發顫的手,讓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沒說出來的話是什麼,“……前幾日是我不對,不該一直逼問你,還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真的……太著急了才會那樣。明燭哥,我還記得小時候,那時候師父還不是師父,是師兄,那半年多的日子,我到現在都不會忘記……明燭哥,在你之前,甚至沒人那麼耐心地對待我。你們後來變成了那樣……不止是你們會傷心,我、我也——”

  他說著說著,卻止不住地哽咽起來。歲月流轉,葉九霆已經長成了昂藏七尺的英武青年,可此時這樣忍無可忍的哭泣,一下子就叫陸明燭想起了許多年以前,因為練劍扭傷了腰而強忍眼淚的孩子。他說不出話來,只能聽著葉九霆的聲音絮絮低語。

  “明燭哥,你們的事情,不是我一個晚輩能猜的……我也不敢亂猜,如今師父……你會不會難過。可是我想……哪怕你要是還能記得他一點……他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很開心。師父他……不會回來了,明燭哥,你也不要再記恨他,就、就當作……”

  他突然沉默地說不下去了,從陸明燭這裡只能看見葉九霆繃得筆直的脊背和青筋浮動的手背,是在竭力壓抑著悲痛的情緒。過了有好一陣,葉九霆才緩過勁來,只用一種輕柔卻帶著沉甸甸分量的聲音道:“……明燭哥,你手裡的東西,師父好多年來當成寶一樣收著,從來不叫人碰……從洛陽出來的時候,我知道他會在意,就叫杏子提前帶在身上了……師父如今不會回來了,我想還是應該交給你才對……你若是願意就留下,不想見到,就燒了吧。”

  陸明燭只覺得一口莫名其妙的氣息噎在嗓子裡,他想質問葉九霆,為什麼要將葉錦城的東西交給他,可那種直覺似乎比什麼都來得敏銳,讓他在問出這句話前就先顫抖起來。

  葉九霆低聲道:“何先生已經吩咐下去,兩日後啟程去太原。明燭哥,我先出去了。”

  他說著掩上門離去了。陸明燭怔怔地在那裡坐了好一會兒,才仔細看手裡的東西。那是畫卷或者書卷似的東西,外頭用緞帶仔細地扎著。他的手抖抖索索,連著幾次都拉不開,反覆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將這卷東西徐徐展開了。

  是一卷畫。大約是因為時間和反覆觀看的緣故,紙張已經微微泛黃,底下襯著淺綠色的織錦,只見畫上三月桃花春水,扁舟靜悄自橫,有白衣褐發的青年靠在船頭猶自安睡。只是這畫從中間被撕裂開過,就算已經仔細接駁裱糊起來,還是能看出端倪。那畫紙上更泛著無數深深淺淺的痕跡,像是洇濕又反覆干透的水痕,它們沉默無聲,若隱若現,卻叫人沒來由地立時明白,那是淚水留下的印鑑。

  陸明燭怔怔地看著這畫,過了很久很久,他才明白過來這畫上畫的,是年輕的自己。這幅畫來得莫名其妙,可他卻一下子就想起了這情景,仿佛這畫卷中的景色撲擁而來,帶著一股落英的芬芳將他裹挾進去了一般。他記得這個地方,卻不知道有人在這個地方給他畫過這樣一張畫兒。

  他用手指摸索著滑到畫卷邊緣,終於找到了極細的一行落款,上頭是開元二十三年。

  陸明燭用極慢的動作將畫卷好。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看,房間裡空無一人,他這才把那畫抱進懷中,仰臥下來。有什麼濕潤的東西順著眼角滑落下來了,他抬起一隻手擋著眼睛想擦掉淚水,卻終於任由它們蜿蜒成長長的兩行濕跡。

  兩日後眾人啟程去太原,一路上,所有人都各自沉默,氣氛壓抑得出奇。與葉錦城親近的人,傷心自不必說,就算是不太熟悉的,也難免心中不好受。費盡心力一場營救,卻終究成了這樣的結果,眾人在緘默無聲中進了太原城。

  陸明燭這幾日來,徹底不再開口說話,到了城中,多數時間也只是獨自休息。何予德安排好其他事情,又聯繫城中明教據點,打算將陸明燭送回去,可陸明燭卻避不見人,只說要留在這裡。何予德摸不清楚他是怎樣想法,葉九霆卻隱約知道,他是想至少參加了祭拜再走。陸明燭這種緘默叫人害怕,弄得他無端想起當年大光明寺之後葉錦城那種反常的沉寂安靜。

  雖然還在為師父的事情悲痛不已,他卻還是擔心起陸明燭來,想來想去還是去找何予德商量,才剛到門口,就碰見韋佩瑤急匆匆地也往何予德那裡去。

  “韋師姐,怎麼了?”

  “……我師父來了,在廳上同何先生說話呢!”

  “啊,是衛將軍。”葉九霆勉強點了點頭,兩人一進去,就見衛天閣一身紅衣銀甲,正站在廳上,同何予德說話。何予德神色奇異,少見地激動,轉眼一看見葉九霆,還未來得及說話,倒是衛天閣搶先一步笑著招呼他道:“師侄,久見了。”

  “……衛師叔,久見。”葉九霆竭力想笑笑,卻還是笑不出來,只得沉聲道歉,“師叔見諒……我師父的事情,也不知道您聽說了不曾,原諒我實在是……笑不出來……”

  “你師父怎麼了?你師父好好兒的啊!”衛天閣的聲音帶著調侃,“我這不是給你們送回來了?”

  葉九霆聞言一怔,只用夢囈似的聲音道:“您說什麼?”

  “就在南面河東道的邊界那裡,巡山的官軍遇到狼牙兵在跟人爭鬥,把他給救了……何先生,你們也知道,現在太原被圍,多得是jian細想混進來,官軍也不得不謹慎行事,開始還擔心他是狼牙軍派來演戲好混進太原城的探子,救下他來之後扣了十多日,連封信也不讓寫,我有事來這裡,在營中遇到他,作保把他帶來的……九霆,你師父就在偏廳坐著呢,何先生,你們只要去作證認領他,我就算是把人送到了。真是,幾個人都按他不住,急得像是要趕去投胎……呸,不是,抱歉,我說錯話了。九霆,你還不去看看?”

  陸明燭一個人坐在那裡,外頭的天色漸漸黑了。他這幾日依舊傷倦乏力,每日只能在房裡稍稍走動一陣。他總覺得自己該收拾些什麼,或者該準備離去,可是心像是被風吹過的峽谷,只發出一種空寂的迴響,空得讓他覺出綿長而持續的痛楚。他刻意不去仔細品味,卻每每在中夜心悸醒來。

  外頭傳來一種隱約的嘈雜,仿佛是很多人在大聲喧譁。他沒有興趣,也不想看。他想起在昏昏沉沉之時依稀聽見的一點葉錦城說過的話。不要死,死了就是死了,旁人會傷心一陣,然後再沒有人記得你。這句話可至少說對了一半,也許葉錦城屍骨未寒,可營地里卻又很快有新的事情發生了——不要緊,只說對了一半,他還記得葉錦城,他知道自己還會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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