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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委屈了,他知道自己在斷斷續續地說著什麼話,可突如其來的一股委屈的情緒,卻仍舊像是重錘一般擊倒了他。他在中原這片土地上所經歷過的,是比風刀霜劍更加殘酷的東西,殘酷得甚至讓他在這種絕望的最後關頭,也仍舊不願作將死善言。他只說得出這些——很多年以前他雖然性子溫和,卻也就不算一個善於言辭之人。多年來他的性子也許變得多了,卻只有這種沉默如影隨形,明明到了最後的關頭,明明這些年來他每每深處荒蕪長夜之時,有無數的話想要對葉錦城說、對這個他愛過恨過,至今仍然糾纏無解的人說,可在這時候,他滿心竟然只是不肯催促葉錦城離去——十七年前,葉錦城曾經那樣無情地揮劍,與他作一場生死淋漓的道別。在這種時候,他做不到那樣的寬容高風,去催促葉錦城離去。再多的話,他此時都講不出來,也失去了訴說的力氣,只知二十年來情劫纏縛,歲月疲倦,生不能各自善終,那就一起死——那就只能一起死。

  最後那幾個字,聲音愈加微弱,最終歸入一片落雪的寂靜中去。陸明燭半側著臉,再沒有了一點動靜,安然合攏的長睫,仿佛睡著了一般恬然,唯有那泛著蒼青的雙頰和蒼白乾裂的嘴唇,昭示著這樣的沉睡是何等的絕望。無數的雪花紛然而下,翩躚飛舞,葉錦城抬眼而望,只見林間糙木蒼茫,正如江湖浩蕩,四下坦途,可一生卻又進退維艱,無路可走。

  “……陸明燭,你起來……你給我……起來,”他用手心拍打陸明燭的臉頰,一下,兩下,由輕到重,語氣也從低沉縹緲漸而變成一種撕心裂肺的干啞,“你給我……起來……你要死……就自己去死……誰要跟你一起死——誰要跟你……你要死就自己去死——你自己去死!自己去死啊!”

  風掣寒嘯,就像是無盡的歲月從身邊奔流不回,消逝而過。葉錦城弓著背脊,用一雙簌簌顫抖的手去撫摸陸明燭半側著的臉。舉步無路,後有追兵,就是在這樣絕望的境地下,他才突然明白,流逝的孤獨歲月中的煎熬,並不是這天意對他真正的作弄,他以為自己已經應了誓,卻在此時才了解,這世上所謂的殘酷之事,並非生離死別,愧悔交加,而是失而復得,得又復失。

  “……你要麼就自己去死……要麼就給我……起來,”風把他的聲音吹成破碎飄零的詞句,它們原本應該很快就消散在呼嘯的寒氣里,可卻經不住他這樣反反覆覆仿若自言自語的念叨,“你……你怎麼能就這麼死……不要死……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你的徒弟,你的師弟師妹……他們會難過……可他們也就只能難過一陣……那一陣子過了之後……沒人會記得你,沒人會記得你……縱使能記得,那能怎樣……再多的念想,也只是活人告慰自己罷了……你聽不見、看不到……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當初我那樣對你,你尚且沒有死……你、你不是很厲害嗎……難道說你活著回來,是為了眼下叫我看著自己的報應麼——”他凝視著陸明燭的臉,隨即那種溫柔的語氣轉而化成另一種急迫,催逼著他的聲調一瞬間變得狠厲而且怨憤,“……那你就起來……你起來啊!陸明燭!陸明燭!你給我起來!你現在就死在這裡,還怎麼看著我應誓!你——你給我……”

  他哽咽著,雙唇無力地張合,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只能弓起身子抵擋著刀刃似的寒風,趴在陸明燭身上低聲地哭泣著。他深知自己算不上是個有淚不輕彈的人,反覆算起來,他這半生為不止一位至親至愛之人流過無數眼淚,那些人對他來說都很重要,那些眼淚更無輕重可分,都是出自於滿腔摯誠,可自忖起來,卻沒有哪一次比此時更加痛徹心扉,絕望入骨。

  雪花四下飄零,唯有他手心下陸明燭蒼白死寂的側臉沒有一點動靜。這一刻他只覺得天地安寧,時空寂滅。可是也許他的身體比他的心更加冷靜,想要掙扎求生,在這一片白茫茫的微渺中,耳中還是捕捉到另一種被隨風送來的聲音,也許隔著還有一段距離,卻比先前更近了。葉錦城像是被這樣的聲音狠狠劈面打了一記耳光,他眨著一雙朦朧的淚眼抬起頭來,仔細聆聽著響動的來源,隨即又突然抬起頭向上看了看。

  只見落雪已經不像是開始時的細小,而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了無數潔白的雪片,從空中打著旋兒落下來,風已經停了,很快他們就要連這點下風的優勢都喪失殆盡。巡山的狼牙兵手中都帶著獵犬,只要風向再變,很快就能嗅出他們的味道。葉錦城惶急地四下看了一眼,抬起袖子用力把眼淚抹掉。身下厚厚的枯葉已經被雪片洇濕了,落到他肩頭和發上的,也是那種寒冷的干雪,只要再下一會兒,就能很快積成厚厚的一層。如果不能趕在林子裡積雪之前甩開狼牙兵的追蹤,再想要不暴露蹤跡,那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它們因為激烈的情緒和用力過度,一直在蜷曲著簌簌顫抖,葉錦城強迫自己試著調息了一下,只覺心慌氣短,冷汗倒流,竟然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可此時他不能放棄,更不能倒下,河東道仿佛遙不可及,可也許就近在咫尺。他把哆嗦的手放在陸明燭鼻尖下頭,只覺得還有一縷微弱但是綿延的氣息。葉錦城心急如焚,卻只能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屏息凝神,試圖將最後一點內力壓榨出來。連著試了好幾次,卻都無法做到,只覺得周圍連落雪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更不提那隔著寂靜山彎傳來的追兵的動靜。他想要收斂心神,卻只覺得意念動搖,氣息紊亂,心口劇痛,嗓子裡一陣腥甜,竟是倒嗆出一口血來。

  葉錦城卻像是全然不在意這些,只是閉目仰頭,強迫著自己把那血咽回去。這時候要是吐了出來,可就算是徹底完了。在連日的飢餓疲倦和焦慮之下,想要壓榨出那最後一點的內力,簡直就是焚藪而田飲鴆止渴。可此時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將那點力氣運起,艱難地將陸明燭背起來。

  才走了沒有幾步,他就知道這實在是太艱難了,艱難得幾乎成了不可能的事。可他沒有多少時間用來踟躕或者退縮。這些干慡的雪,很快就會在已經凍硬的地面上積累起來。葉錦城咬著牙,竭力將那點內力運到腿腳上,不讓雙腿顫抖著彎下去。到了這種時刻,仿佛比力氣本身更加重要的,便是那一股強撐不肯赴死的執拗。他才死裡逃生——他們都曾經死裡逃生不止一次,怎麼能死在這裡呢?葉錦城咬牙邁步,只覺得手腕顫抖,額上冷汗熱汗交織一處,淋漓而下。可他不敢也不願停下來,只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

  這一場行走簡直漫無止境,又叫人辨不清方向。四下里莽莽林野,到處都是路,卻又哪裡都無路可走。葉錦城背著陸明燭,一步步在林中穿行,就像是這些年來他們各自一步步艱難走過冗長無盡的歲月。沒有路也要走,走不完也要盼——他能感覺到陸明燭的氣息不時微弱地拂在他耳後。也許陸明燭先前說的只是氣話,卻並沒有真正願意放棄——是了,是了,他這樣的人,在經歷那樣一場浩劫仍能猶自神采奕奕,又怎麼能被眼下這點艱難所敗。十七年來,天各一方,兩地分隔,無心放棄。任是他們中的哪一個,也不是願意輕言死亡的人,否則早就不在這紅塵俗世中徒勞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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