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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股想哭的衝動叫他說不出話來了。有那麼一瞬間,他突然開始後悔起自己當年說過的話——這個叫法圖娜的姑娘,她曾經說過,為了感念搭救,她願意信奉明尊,跟他們一起走上回聖墓山的路。只是他那時心灰意冷,對任何事情都不想求索,只奉勸她跟隨本心,仍舊回紅衣教中。他曾經親手救過她,可是十幾年過去,命運兜兜轉轉,天意作弄,眼下她卻死在這裡。可是話說到頭,勢力之爭本無對錯可言,也許又正如她自己所說,她這些年跟隨阿里曼大神,死得其所,從未後悔。

  “我不管她是什麼人,我們得趕緊走。她的事情,你以後有空再給我講。”葉錦城的語氣變得斬釘截鐵,說著一面伸手來扶陸明燭。

  他伸手到陸明燭肋下,想借力把他半抱著拉起來,卻猛然摸到滿手溫熱的粘膩血腥,陸明燭隨即發出了一聲痛楚的呻吟。

  “糟了……明燭,你受傷了?!”

  “沒什麼,不怎麼痛……”陸明燭仍舊怔怔的,只是轉頭去看悄無聲息躺在那裡的傾月,“不要緊的……”

  (一七八)

  “少廢話,趕緊走。”葉錦城用力甩了一下劍,把上頭的血跡抖落,陸明燭身上還帶著一些應急藥品,匆匆忙忙給傷口灑上,然後葉錦城撕下一塊布料給陸明燭按住傷口,隨即兩人仔細擦乾淨鞋底的血跡,反身順著官道往北面走。滿地的屍首顯出一派生死狼藉,緘默地被他們甩到了身後。陸明燭回頭看了一眼,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一個他盡力想要忘卻的雷雨夜。大光明寺的火煙腥風裡,也是這樣慘烈無匹地躺滿了屍首,唯有他一個人,還在可笑地掙扎求生。他強行地將這回憶止住了,當時那一幕已經在歲月中淡褪,唯有那一幕中的葉錦城,卻愈發清晰地仿若要從中走出來一般。他不願意回憶那時的葉錦城,只好轉頭看著當下這個——葉錦城正抬著頭,專心致志地辨認漸漸模糊起來的路。天命作弄是多麼奇妙,他當年又怎能想到,如今還會有這樣一幕情狀?本以為是從此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仇家,誰又能料到還有今日這樣的相互扶將?

  這附近是紅衣教營地,他們絕對不能耽擱,方才那片林子不算太隱秘,更何況死了那麼多的人,用不了多久就會被發覺,只有快速通過官道這一側,往太原方向去。這原本要走多日,他們現在又成了要犯,想想就知道會何等艱辛。好在太原方向是官軍駐守,用不著進太原城,只要進了河東道,就是官軍所轄範圍,那時便幾乎安全無虞了。

  一時天色漸漸變黑,兩人也沒有工夫多說什麼,只是埋頭趕路。先前天黑,情勢又緊急,陸明燭自己也沒覺得傷處有什麼大礙,因此只是悶頭趕路,只是葉錦城憂心忡忡,走一段就要問陸明燭有沒有事,陸明燭卻還沉浸在先前認出故人的茫然和震驚中,頗有點心不在焉和不耐煩,只一應回答沒有妨礙。

  夜色徹底籠罩下來了。林子在行走中逐漸又茂密起來。從北面刮來的風越來越冷,幾乎帶著一股明明白白的嚴冬的意味了。兩人找了個背風處坐下,葉錦城燃起一小堆火,隨即去查看陸明燭的傷勢。

  陸明燭倒真的沒怎樣覺得疼,那傷處先前出了一陣子的血,後來也就漸漸止住了,只有那種尋常皮肉傷似的不溫不火的鈍痛,叫人十分煎熬,卻也在能夠忍受的程度之內。葉錦城撥開他的衣服,只見左邊肋骨最下方一個傷口,不過是尋常刀刃的寬度,周圍滲著一點血,倒看不出什麼特別的,只是這傷口明顯貫到了裡頭去,叫他惴惴不安起來。

  “這是方才傾月傷著你的?”

  “她舉刀來了這麼一下,我來不及擋……”陸明燭一面抬著手叫葉錦城給他擦拭傷口周圍的血,一面搖頭,“倒是不怎麼痛,不要緊。”

  “明擺著這刀尖是戳進去了,”葉錦城的臉色白晃晃的,他說著抬起頭,用一雙憂慮的眼睛看著陸明燭,“這不會是傷了臟腑吧?”

  陸明燭聞言倒笑起來了:“傷了臟腑,我現在還能這樣好好兒的麼?”

  葉錦城想想也是,一時無言以對,卻還是覺得不安。他們多年來在江湖混跡見慣刀光劍影,心知按理說這種貫穿至腹內卻沒有傷及臟腑的傷口,不算是最嚴重的那一種,卻也絕對不能掉以輕心,必須得嚴格服藥。可是眼下實在別無他法,陸明燭自己一再表示出不耐煩的意思,他只好老老實實閉上了嘴,取了些金創藥重新灑在傷口上,叫陸明燭服下幾顆止血丸,然後再將傷處裹好。

  背風的火堆燃燒起來,漸漸讓這附近有了一絲暖意。只是從上頭呼嘯而過的風,已經是一刀一刀的那種嚴寒。葉錦城把外衣脫下來給陸明燭披到身上,陸明燭也沒拒絕,只是沉默地裹緊了那件外套。兩人一時都覺得疲累,只是圍坐在那劈啪作響的火堆前各自遐思。半晌之後陸明燭開口道:“你去林子裡看看吧,我覺得這天,像是要下雪了。”

  “什麼?”

  “一下了雪,林子裡的動物也就都躲起來了,我們又不能去城鎮,後面幾日要吃什麼?”

  葉錦城不懂這些,聽了這話卻也立時就順從地站了起來,囑咐道:“我儘快回來,你自己小心點。”

  他說著擎起一根燃燒的樹枝,往林子裡去了,留下陸明燭一個人凝視著躍動的篝火。最近兩三日過得實在是太累了,他對這種疲累並不陌生,當年西遷路上,比這艱難的情形也不是沒有過,可眼下葉錦城在身邊,卻讓他無端多了一重心靈上的負擔。眼下對於他來說,該用怎樣的態度對待葉錦城,全都要細細考量,才能維持那種距離,否則一不小心,他真怕自己也許就要跟他再一次走得太近。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成這樣,那多年以來盤桓在心中,仿佛噝噝吐信的毒蛇一般的厭惡和痛恨,早就不知不覺地消弭下去,狡猾地在他還未曾察覺時就遁入無形了。他痛恨這樣虛偽又做作的自己,卻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自輕自賤地輕言原諒。肋下的痛開始遷延得更加鈍重,不太厲害,卻極其消磨心智。他想起上次這樣和葉錦城在林子裡忙於逃命時,是葉錦城受了傷,這回輪到他了。

  陸明燭翹起一邊嘴角,正想自嘲地笑笑,就聽見輕而且急的腳步聲,是葉錦城回來了。他驟然從沉思中驚醒,這才發現已經過了太久,便趕緊去捅已經快要熄滅的篝火,並且將乾枯的樹枝重新添加進去。這片林子平日裡人跡罕至,所藏物產倒是豐茂,就算在這嚴冬,扒開土堆也能找到兔子窩,耐心尋找樹冠竟然也能摸到少見的鳥蛋。可這一切都是來自於秋日掃尾的饋贈,正如陸明燭所說,如果開始下雪,他們的處境將會成倍地艱難。

  葉錦城一聲不響地把其他的食物放下,然後提著一隻野兔往另一側走。陸明燭看他那繃得緊緊的臉,突然覺出一陣好笑,忍不住在他身後道:“不用我來?”

  他是在調侃葉錦城上次連雞都不敢殺的事情。葉錦城腳步頓了一下,還是操著一種平板無波瀾的語氣道:“……沒關係,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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