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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錦城的手頓了一下,卻還是傾過去,將碗裡所有的藥都飲盡了。他把碗遞出去,然後伸出雙手。

  “走吧。”

  在這無依無靠的狹窄高處呆上一整夜,還忍受了上半夜的風吹雨打,簡直是萬分的煎熬,這上面連個可坐的地方都沒有。但是兩個人誰也不敢懈怠半分,只能硬生生等著天色放亮。

  “你臉色好難看,”唐天霖半側著的臉藏在面具里,聲音被風吹得斷續,“覺得累?”

  陸明燭上半夜被風雨打濕的頭髮此時已經又幹了,在風裡紛紛揚揚的像一匹光亮的栗色錦緞,卻顯得他臉色異常蒼白而且疲倦。

  “……不是。”陸明燭的聲音有點啞,“我是在想著……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清楚自己被判了二百刀的剮刑……我怕他要是知道了,萬一想不開……”

  “不會的。”唐天霖斬釘截鐵地打斷他,“這種事以前我聽說過。為防著犯人畏罪自盡,提前都不會告知。”

  陸明燭不說話了,只是低下頭去。淺白的晨曦漸漸從他們背後洛陽城的東面升起來,將這雄偉的東都勾勒出深深淺淺的灰白輪廓。城門似乎打開了,從這裡望下去,腳下走動往來的人,像螻蟻似的微渺——在這樣戰亂的年代,命如糙芥,本來就尚且不如螻蟻。緊挨著城門西面的刑場四周,開始漸漸有三五成群的人聚集起來,隨即是狼牙兵們前前後後排著隊伍前來維持秩序。天色不多久就完全放亮了,下頭的人越來越多。

  “人還挺多的,這些人,”唐天霖伸著頭向下看了幾眼,冷笑起來,“真是夠閒。”

  “自古以來還不都是這樣。”陸明燭臉上已經恢復了那種冷肅的模樣,“……再沒有比殺人更好看的戲了。”

  刑場四角的塔樓都已經站上了狼牙兵。遠些的靠西面的兩處塔樓中的守衛,只要抬眼向這上邊眺望,只怕還是能發現城門斜頂上的兩人的,可這幾乎是個實際中的死角,這些守衛多半只注意下面,幾乎想不起來要抬頭往這邊眺望。他們選的時機和角度都很好,似乎連天氣都在襄助,太陽正從他們身後的東面升起來,只要抬頭往這邊仰望,只會覺得格外刺眼,因此根本沒有人想到觀察這個方向。

  兩個時辰過去,臨近晌午,下頭的人已經像是蟻群一般黑壓壓地聚集起來,人頭攢動,這上頭太高了,陸明燭找了好久,才在南面的人群里看見了商南星,此時商南星已經換了一身販夫走卒的打扮,順著商南星位置,按照事先說好的方向他又看了一圈,也依次找見了擠在人堆中的葉九霆和風連曉等人。

  “林師侄她們人呢?”

  “那邊。”唐天霖伸手往西邊那一側指了指,“頭上裹藍色頭巾的。看仔細點兒——看見沒有?”

  陸明燭又找了一刻,果然看見了林巧巧和韋佩瑤。他點點頭,兩人默不作聲地又靠回去,權充木雕泥塑地蹲伏在那裡動也不動。底下人聲鼎沸,晌午已經到了,卻還不見行刑隊伍和人犯的到來。陸明燭看著底下仿佛趕集一般興奮的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從心底深處陡然生出一股憤懣和不甘,他說不清這是不是在為了葉錦城憤懣——他在盡著匡扶江山的那一份力氣,可到頭來這些人卻像是看戲一般事不關己。

  旁邊唐天霖猛地戳了他一下。陸明燭抬起頭來,刑場西邊起了一陣躁動,從這裡可以看見人潮紛紛向兩邊散開了。連著陰雨了這麼些天,今日晴朗而且寒冷,不管往什麼方向看,都通透得出了奇。他們可以很清楚地瞧見隊伍前頭狼牙軍官手上執掌著的令旗,緊跟在後頭的是十來個狼牙兵,猝不及防地,他們就看見了葉錦城,雙手被反剪在身後,在這螻蟻般灰撲撲的人群潮水中,他那一頭霜雪似的白髮和杏色的衣服格外顯眼。

  一旁唐天霖喃喃著發出一聲有些不可思議的感慨。

  “狼牙軍給他弄的這一身是什麼……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去成親呢?”

  陸明燭也在看著,他覺得眼眶莫名其妙地熱了起來,而唐天霖的這一句話,突然叫他止也止不住地想笑了——不是開心的那種笑,而是那種混雜了酸楚和瞭然的感慨。在葉錦城到來之前,他本來在止不住地害怕著什麼,到底是什麼,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可現在他明白了,比起接下來要冒險做的事,他可能更害怕的是看到一個神情凋弊、萬念俱灰的葉錦城。可眼下看到的這個人,叫他情不自禁地眼角酸熱,只想感慨而笑。這才是葉錦城,是他所了解的葉錦城,這些年來從未變過,就算死到臨頭,也還是這副樣子。

  “……你不知道……”他嘆息似的,對唐天霖搖了搖頭,“這才是他。”

  唐天霖也不知道是不是了解了他話里的意思,只是轉過頭,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盯了他一下。

  “我不知道……那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陸明燭似乎完全不在意他話里那股少見的調侃意思,只是專注地又向下面看了一眼,突然站起來將彎刀掖在背後,拍了拍唐天霖,“起來,幹活了。”

  法場下頭人聲鼎沸,不要說擠在人堆里,只怕就連坐在監刑台上的狼牙軍官們,都被吵得頭昏腦漲。還沒到開刑的時候,這裡就已經水泄不通了,前頭維持秩序的狼牙兵們拿著長木棒和長槍,拼命將人群往後頭抵,不許他們靠得太近。隔著擁擠的人群商南星看見了西面人堆里韋佩瑤的藍色包頭,然後對身邊葉九霆使了個眼色。周圍的人群熱烘烘地擠在一起,到處都散發著一種大戲即將開場的興奮。嘰嘰喳喳的議論就仿佛啁啾的群鳥,幸災樂禍地觀看即將到來的事不關己的死亡。

  葉九霆和商南星一面四下觀察著情勢,一面給身後十幾個屠狼會的兄弟使了個眼色,讓他們再等等。可就算他們竭力想要全神貫注,旁邊的各種帶著興奮之意的議論,還是潮水一般地撲來將他們裹挾進去。他們甚至聽見幾個女人興奮又急迫的議論,說是原本聽說活剮犯人,太過殘忍,不打算來看——可她們嘴上說著不打算來看,此時還不是這樣興興頭頭地站在這裡?就算是再精彩的大戲,也沒有殺人好看,更何況就算人犯眼睛上蒙著黑布,也依稀能看見是個唇紅齒白的俊俏男人,又有什麼,比得上一個漂亮人物受刑更好看呢?

  “不來看?不來看可就吃了大虧了!”

  “……是啊,你看見沒?是個俊俏人物,好像好看得緊呢?”

  “只是頭髮怎麼白了?年紀不小了吧?”

  “太遠了看不清呢——只是頭髮白了,不過好像是個俊俏小伙子吧?哎呀,看不清,他們為什麼還把人犯的眼睛蒙著,摘下來叫大家瞧瞧呀!讓一讓嘛,這裡看不清啊!”

  “你別緊張啊,一定救得下來。”商南星湊到葉九霆耳邊低聲道。

  “我沒工夫緊張。”葉九霆轉頭咬著他的耳朵說話,那聲音里有一股冷冷的咬牙切齒的意味,“要是今番救不下師父來,我就只能去見我師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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