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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個成年男子的分量還是太重了,唐天霖用盡全力,腳下卻還是不免有點打滑。此時更有寒風吹雨,夜裡目力本就模糊,實在勉強。可就算是再勉強,也得撐下來。還好就在這時,右手上的勁一松,大約是陸明燭已經落在了那瞭望塔樓的頂上。唐天霖隔著漆黑的雨簾向下看去,只見下頭幾十尺處有個紅色的火星兒一閃,隨即熄滅了。隨即手上的鏈子又是一緊,想是陸明燭正在那塔樓里上下考量。

  陸明燭單手攀著那樓檐,來來回回反覆爬上爬下了幾次,確定所有動作已經順手,這才躍進塔樓裡面。此時這風雨之夜,刑場附近一片空曠,並沒有半個人影。到了行刑的那一天,這塔樓里是定然有狼牙兵值守的。從洛陽城門樓上下到這裡,需要殺掉塔樓里的守衛,占據一處制高點,幾面配合,才有可能將人救下。

  這裡空間不算大,要殺掉守衛,得一擊而中。陸明燭來回走了幾遍,將這狹小的環境仔細確認好,這才爬回上頭,伸手扯了一下鎖鏈。上頭傳來回應,他便也借力一點,使出輕功幾段躍回上頭。

  漆黑的寒雨還在下個沒完,風一陣比一陣地冷。這雖然才是十月底,卻已經有了冬季的感覺。兩人在城門那高高的樓尖上站定,唐天霖伸手抹掉臉上的雨水和汗水,噓聲道:“真不容易,你實在是重死了……怎樣?”

  陸明燭點了點頭,道:“有些細節只能當天見機行事了,先這樣回去吧,明晚再來。”

  兩人一前一後使出大輕功從上面直撲而下。下頭商南星抱著劍正等得不耐煩,見兩人一前一後地下來,連忙道:“如何?”

  “還行,就是到時候不能出一點兒錯。”

  “我哪敢再出錯……”商南星低著頭,動作誇張地搓了搓心口,“說實話,自從出了這事以來,我心裡堵得慌,沒有哪天能睡好的。”

  “刑期在後天晌午。從明天晌午之後,估摸著就有狼牙兵來清場了,清場之後,周圍肯定無法出入,我們只能早來。只是他們清理刑場周圍,大約不會注意到城門樓上,”陸明燭指了一下唐天霖,“明晚我和他先來,在城樓頂上呆一夜,”他轉而看了看商南星,“就像先前說好的一樣,你們帶著其他人,從南面進刑場,給他們弄點亂子出來。”

  “我一直覺得太過勉強,”商南星心事重重,“那城樓那樣高,這幾日下雨又冷得出奇,你們在那上頭呆一整夜,太辛苦了,要不還是換成我來……”

  “你做好你自己的事吧,”唐天霖突然伸出手往商南星頭上拍了一掌,“就這麼定了。這是為了救人,有什麼辛苦的?”

  “是,”陸明燭緩緩搖了搖頭,一點說不清的神情在他眼睛裡閃閃爍爍,“沒什麼辛苦的。”

  夜幕漸漸籠罩下來了。對於葉錦城來說,原本再尋常不過的黑夜,也多了許多別的意味。他站起身來,敲了敲門,外頭的狼牙兵應聲而入。

  “給我拿點蠟燭來吧,這裡太暗了。”

  那狼牙兵不敢擅自做主,去請示了一刻,才給葉錦城拿來了幾盞燈。葉錦城把它們排開,然後不慌不忙地去穿衣服。明日晌午過後才行刑,他卻已經顯出有點等不及的架勢來了。仔細撫平衣擺上每一條皺紋,小心地抻直每一個襉褶。他一生總在做戲,明天就是最大的一出,底下看戲的,未必沒有他認得的、認得他的人,他絕不肯在最後的時候丟了體面。事到如今,唯一能叫他憂心的,大約已經不是自己的命了,而是他生怕葉九霆等人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會不顧一切地要給他收拾殘屍,萬一被狼牙軍抓個正著,真是得不償失。想起師父當年臨終遺言,他此時也覺得,死後有沒有墳塚供奉,實在不值得在意。人死燈滅,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其他那些東西,不過是給活人看的。

  他整理好了衣服,想了想又去敲門。

  “……給我拿面鏡子來。”

  值守的狼牙兵聞言像是打量什麼稀奇物件似的打量著他。可這個犯人是洪英也經常來看的,很是重要,他有什麼要求,他們也不敢一口回絕,只好再去報告。不多時剛拿了銅鏡來,就見葉錦城還倚在門邊,見了他們,便以手加額道:“實在抱歉,方才忘記說了,再給我拿點粉來,行不行?”

  “什麼?”

  “就是擦臉的粉啊。”葉錦城往臉頰上做了個比劃的動作,“怎麼的,不想去?”

  幾個狼牙兵的神情此時此刻已經很難形容。他們在牢營中呆的時日也不算短了,經手的犯人無數,臨死前什麼樣的都有,卻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幾人愣了半晌,卻還是有人答應著又去討示下了。

  “……他這回又要什麼?”洪寧本來已經睡下了,卻又被人叫起來,不由得滿頭惱火,“好了,好了,閉嘴!你給我聽好了,不管他要什麼,你都給他弄來!等到明日一早我請示了將軍,保管叫他求生不得,求死無門!”

  葉錦城打開手裡的紙包,用指尖搓著那粉捻了幾下,露出十分嫌棄的神情。他也明白這深更半夜,去牢營里絕對沒法找來這種東西,多半是從哪個獄卒的女眷那裡弄來的,只好湊合著用了。他撩開衣擺坐下來,對著鏡子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才拿著梳子,一下一下把那些雪白的頭髮高高攏成一束。

  “……好你個洪英,要剮我二百刀也就算了,還敢揭我的短,你大概是忘了自己從前也跟我講過許多不該講的話?”葉錦城一手擎著高高的一束頭髮,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突然露出一個稱得上是咬牙切齒的獰笑,“要不是你妻當年跟別人勾搭成jian,你也無緣像今日這般發跡……禮尚往來,明日上了刑場,當著所有人的面,我倒是要將尊夫人這件功德好好說說。”

  (一七四)

  他用手撫摸著霜白的兩鬢,這才發現隔著那小窗上薄薄的明紗,已經有熹微的晨光開始透了進來。外頭的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現在連半分響動都聽不見。

  有兩個狼牙兵士從外頭端進一碗藥來。顏色烏黑,卻還冒著熱氣。

  “怎麼,我死到臨頭了,還要喝藥?”

  “這我們不管,是將軍吩咐的,你不肯喝,我們只好灌了。”

  葉錦城把那碗藥端在手裡,只聞見一股極苦的味道。他沒有什麼好怕的,這如果是一碗毒藥,那他倒該謝天謝地了。他掃了一眼面前的狼牙兵,端起來喝了一口。

  只這一口,他突然就明白過來,這簡直是比毒藥還可怕百倍的東西。儘管裡頭摻了許多味道極重的藥材來掩蓋,他還是一下子就嘗出來,這是上等的參湯。他大病虛弱的那些年裡,這東西也不知喝了多少,縱然狼牙軍有心掩蓋,他又怎麼會嘗不出來呢?洪英心思之惡毒,簡直叫人不寒而慄,臨刑前叫他喝這東西,不過是怕他受刑中途死得太快,為著吊他一口氣,確保他生受完那二百刀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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