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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時候葉錦城還很年輕,他也很年輕。年輕又貴氣的藏劍公子,衣飾華麗,身上也總帶著青木香和沒藥混合後的熏衣香氣。有一段時間,這個味道甚至比葉錦城本人更深地駐紮在他的記憶里,這個味道,甚至有時候比葉錦城本人更早來到他面前,只要聞到這種味道,他就無比安心。再後來,他回到聖墓山,在年久失修的藏經庫里度過孤寂無人的歲月,有時候他也會去市集,從東西方向往來的商人,販運貴重的絲綢和香料,那些香料的氣味,他從來都避而遠之,只因為有些味道是深刻在記憶深處,只要輕輕觸動就會讓他難過不已的。時隔多年,他再次遇見葉錦城本人,卻發現記憶里那股味道早就遠去,如今葉錦城身上,只有那種沉澱很久的糙藥氣味。這種味道可能是他這些年來舊病導致的——也許是什麼別的,不對,這都不關他陸明燭的事。

  陸明燭剛剛驚醒,正在惱羞成怒地將自己從回憶的泥淖里拔出來,就聽得門砰地一聲響,是林巧巧跑了進來,一手還在抹著眼淚。她才看到陸明燭,顯然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說話,那邊燉著糙藥的爐子上就發出了一聲爆沸的響動,林巧巧顧不上說話,眼淚也不擦了,轉而一頭沖向灶台,手忙腳亂地將藥罐的蓋子掀下來,又跳著腳用被燙到的手去搓耳垂。

  陸明燭本來看她滿臉都是眼淚,正在擔心出了什麼事情,見她還有心情去照管藥罐,立時放下心來,忍俊不禁地逗她道:“又跟韋姑娘吵架了?”

  “……什麼嘛!”林巧巧本來哭花了臉,此時來不及擦就喊叫起來,那模樣分外好笑,“為了別人跟我吵架!我不過是……我不過是……”

  陸明燭對她兩人近來吵架的緣故早有耳聞,事實上這個營地里常駐的一些人,彼此之間關係都好得很,什麼事都不互相瞞著,她和韋佩瑤的關係,雖然有人覺得奇異,可也早就不會大驚小怪了。陸明燭搖頭一笑,道:“就為了才來營地的那個七秀坊的姑娘?”

  “前輩,你這是什麼聲氣嘛!”林巧巧大叫,“我才說了一句,阿瑤自己先發起火來,怎麼還變成她有理啦?!”

  “拉倒拉倒,”陸明燭擺著手,“一句?你嘴裡的一句,在別人看來大概比十句還多。”他是存心要逗她,又覺得年輕人之間互相吃味很是可愛,因此一直臉上帶笑。林巧巧被他噎成悶葫蘆,自己鼓著嘴氣了一會兒,大約是緩過勁來,吸了吸鼻子,伸頭看看那糙藥。

  “小心點,別把眼淚鼻涕掉進去了。”

  “……前輩!”

  “好,好,不逗你了。”陸明燭趕緊擺手,“我來找徒弟,小罐子去哪裡了?”

  “阿瑤帶著去林子裡打獵了。”林巧巧抽抽鼻子,“前輩來看他嗎?”

  “我來……接他走。”陸明燭不尋常地頓了一下,“趁早送他回去,再拖就太危險了。”

  “帶他去明教營地?”

  “不是,回……葉錦城那裡。”陸明燭覺得沒什麼可遮遮掩掩的,索性就告訴她了。

  “哎呀,果然還是回葉師叔那裡啊。”林巧巧一面擺弄那罐看著就苦兮兮的藥汁,一面搖著頭,“小罐子也真是不容易,小小的年紀,就得整天注意這些事情,我看著都心疼。”她一面說著一面搖頭晃腦,“好久不見葉師叔了……前輩,你們不是一起從洛道回來的?聽說洛道的事情可險了,要不是葉師叔,差點就壞事了呢!”

  “什麼?”陸明燭的臉色沉下來,冷聲一笑,“他自己跑來這裡,跟你們邀功請賞,說他自己那點豐功偉績了?”

  “沒有呀,不是葉師叔說的,是何先生說給我們幾個聽的……”林巧巧搖著頭,“自從上次你們去洛道之後,葉師叔還沒來過這裡呢。多半是他在外面跟何先生見面時說的,只是例行告知情況吧……前輩,你怎麼啦?”

  陸明燭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話無論是措辭還是語氣都極為不妥。他有點尷尬,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沉默下來。半晌之後,林巧巧用一種小心翼翼的語氣再度開口,就像在深淵邊打探什麼重要情報似的。

  “……前輩,恕我冒犯……你和葉師叔,以前……是不是認得?”

  “不認得。”

  “不對,一定認得的,”林巧巧搖頭,在這類事情上,她的洞察力敏銳得驚人,“葉師叔以前跟我說過一些話,還有,當時他還沒見到你的時候,我跟他說有前輩這麼個人,他跳起來就衝出去了……要是以前不認得,怎麼會這樣呢?”她不好意思說出以前那件江湖風月傳聞,一來太過尷尬,二來怕陸明燭生氣。

  “我……”陸明燭沒來得及解釋,外面就傳來一陣吧嗒吧嗒跑動的聲音,隨即陸嘉言一頭撞進來,抱住陸明燭的腰笑開了。

  “師父!”

  “去哪裡玩了,一身的泥。”陸明燭拉過陸嘉言,給他擦了擦臉,“去外面找我帶來的包袱,回頭我把你帶到洛陽城裡去,你還回葉錦城那裡,再呆幾日,事情弄完了我就帶你走。快點,”他說著在陸嘉言腰後輕拍一把,“天黑之前得進城。到時候分頭走,你認得路,直接自己去,我跟在後頭盯著。”

  夏季的天特別長,一直過了酉時,天色才剛剛擦黑。葉錦城借著一點月光走進房間,為數不多的下人都被他打發去歇息了,他自己的屋子裡還是一片漆黑。他摸索著燃起一盞燈,然後把它擎到榻邊,自己一屁股坐在榻沿,精疲力盡地盯著它愣神。

  和洪英打交道越來越累。洛道的事情過後,兩批武器在周旋和掩蓋之下總算分別送進了狼牙大營和屠狼會營地。洪英看過之後十分滿意——至少他表現給葉錦城的是這樣。葉錦城不曉得傾月是不是在他面前說了什麼鬼話,因此只能倍加小心,講每一句話前都深思熟慮。這麼一連數十日下來,連他這樣心思縝密七竅玲瓏的人,也不免覺得受不住了。加之之前一直煩擾他的,關於陸明燭和傾月的事,怎麼都揮之不去,又要小心應付洪英,兩面對抗,弄得他全身像是要散了架似的難受。

  葉錦城向旁邊一倒,動都不想動。黯淡的油燈照著他的眼。半晌之後他撐著自己挪動了一下坐起來,一手伸到床榻後面的暗格里拿出一卷東西。借著明滅不定的燈火,他小心地解開外面捆著的杏色絲帶,將那捲東西慢慢拉開。

  泛黃的紙張底下襯著的淺荷葉色硬質錦緞在黯然的燈火下發出幽幽的柔滑微光。那泛黃的畫紙下面還有一層紙襯裱底,再仔細看,最上面那張畫紙,大約是經過手藝最好的工匠小心翼翼的修復,被重新黏在裱底上的。畫中桃花水灣,有人伏在船頭睡著了,經過二十年,畫中人發間駐足的細小紅藍豆娘,還清晰可見,可是那半低垂的側臉上,卻有著一道匠人妙手怎麼也掩蓋不過去的痕跡——是這畫被曾經撕毀過的傷痕。當年師兄葉梅芳的孩子帶著葉秋紅的兩個兒子玩耍,小孩子們早就在莊中聽過傳言,說葉師叔從前每日對著這幅畫,就像是魔怔了,卻又從來不讓人看。葉錦城對葉梅芳的孩子十分疼愛,從來不攔著他進出,小孩子心裡好奇,連帶著葉秋紅的兩個兒子,三個孩童玩在一處,偷偷跑到葉錦城房間裡去翻找這幅畫,想看看到底是什麼稀奇物件,誰知道小孩子手下沒輕沒重,不小心撕壞了。儘管後來葉梅芳和葉秋紅都曾經帶著孩子來誠心誠意地道歉,可是葉錦城什麼也不能說。他不能跟小孩子計較,更不能跟自己愧對的師兄以及關心自己的師妹發脾氣,他只能覺得這是報應。他把畫拿到杭州城去,找最好的工匠,好幾天來,什麼也不干,只是盯著人一點點將它重新修復裱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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