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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再怎麼修復,那橫亘畫中人臉頰上的痕跡卻怎麼也掩蓋不住了。這就仿佛過去的事情一樣,事情雖然過去了,什麼深情、背叛、等待或者原諒,也許今天說起來都沒什麼意思,可是傷痕永遠都在,他再怎樣修復,也都沒有用。也許唯一能夠掩蓋這傷痕的辦法,就是徹底忘掉以前的人和事,不再想,不再看,不再提起——就好像陸明燭和傾月一樣,傾月是個美麗又聰明的女人,如果他們真的像他所想的一樣——她遲早會再跟陸明燭走在一起。就算明教和紅衣教是死敵,那也都不算什麼。

  這種自暴自棄的情緒一旦湧上來,就很難再消褪。葉錦城伸手捂住臉,長久地將濕潤的眼睛埋在手心裡。外面好像下雨了,他感覺到自己忘記了關窗,卻一點也不想動彈,只是坐在孤寂的油燈下,靜靜地傾聽漸而淅淅瀝瀝的風雨聲。有那麼一瞬間,去世很多年的母親的影子突然在心裡浮起來——他想起幼年,母親開始接到外面來的信的時候,就是這樣,在淒風苦雨的夜裡,她燃起一盞燈,像他如今看畫一樣靜靜地讀信,然後長久地嘆氣。每當這種時候,他就莫名其妙地害怕起來,小小的胸腔里鼓譟著預感似的不安情緒,卻又不敢發問,只能凝視她日漸消瘦的背影。也就是一兩年的工夫,她就棄世而去。他小時候不懂,只覺得人要死,是很容易的。再後來他覺得,人要活著,是很難的,可是後來又覺得,要死比活著還難,只因為這世上明明有這麼多讓人放不下的事。既然死比活著還難,對於一心要死的人來說,活著到底得是有多難,難到比死還難呢?他想不明白這個問題,後來就索性不想了。他曾經想,陸明燭也一定想過這個問題,不知道他得到怎樣的答案。

  不論如何,他知道陸明燭很好,肯定是不想死的——否則也不會和傾月有這麼一出。一股又酸又苦的感覺激得他眼睛酸痛,剛一移開手,眼淚終於掉了下來,他趕緊用袖子按掉畫上的淚痕,模糊著眼睛等它晾乾,然後一邊哽咽一邊把畫捲起來。他知道自己哭得很丟人,可也不打算忍著,橫豎這裡沒有別人。這種又氣又悔,偏偏還理虧的感覺簡直讓人一刻都忍不下去。葉錦城把畫卷好,正要往暗格裡面塞,卻突然注意到暗格的一角拖出來一件白色衣衫,他愣了愣,擦掉眼淚把它拉出來,疑惑地辨認了好一會兒。

  一股熟悉的味道,極為清淡地攀到鼻尖。這是一股西域香料和祈禱時燈燭燃燒的油脂氣味混合在一處的味道——是陸明燭身上的味道。葉錦城愣愣地盯著它好一會兒,這才意識到,這是很久很久以前,陸明燭來這裡探望陸嘉言的時候曾經穿過的外袍。也許是遺落在這裡了,他並沒有見過,也許是陸嘉言隨手塞到這裡來的。這股味道讓他心口一下子像是漲潮似的鼓脹起來,酸痛得又想哭,眼淚卻掉不下來了。

  他賭氣似的用那件衣服擦了一下眼睛,想了想卻又乾脆整個臉都埋了進去。這氣味和舊日一模一樣,只是似乎多了點沉重和肅穆。葉錦城挪動一下,偏頭喘了口氣。燈火太黯淡,照不見他微微泛紅的眼睛和臉頰,風雨聲太喧鬧,掩住了漸漸沉重的喘息。他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拉開腰帶,在榻上跪坐起來,把手伸到自己兩腿中間。

  (一四二)

  夜漸漸暗下來,並且因這陣突如其來的雨而帶著一點涼涼的秋意了。白日裡街上的灰土此時都沉寂下去,連帶著雨點落在洛陽城千屋萬瓦上面的淅淅瀝瀝之聲,反襯得整座城徹底沉寂了下去。在街上走著,便可以看見坊間各家各戶亮起了燈光,富戶家門廊下的燈籠也亮了起來,光暈大小不一,卻都在這漸漸寒冷的雨夜透露出一股暖意,幾乎讓人覺察不出此時天下還正值戰亂。

  陸明燭沒帶傘,便沿著街邊的一溜屋檐下快步走著。前面陸嘉言一溜小跑,身影忽隱忽現,陸明燭謹慎起見,不敢跟得太緊,只是保持著那樣的距離。要是出於慎之又慎的考慮,他其實不該跟著陸嘉言來,葉錦城眼下的處境還不好說,也不知道住處附近有沒有狼牙軍的暗探。可是之前何予德跟他說過,葉錦城傳來的消息說眼下安全,若是謹慎一點,是可以出入的。他出於一種連自己也摸索不透的想法,怎麼都不放心陸嘉言一個人在這兩處地方之間跑來跑去,非要親自把他送過來不可。

  冷雨霏霏的傍晚,街上很快就沒什麼人影了。葉錦城那座宅子看著空洞洞的,唯有門口檐下兩盞蒙著暖色綢子的燈籠還顯得有點活氣。陸明燭在街角找了個不顯眼的暗影悄悄站著,隔著晦暗潮濕的雨簾,他看見陸嘉言熟門熟路地跑上台階,用力敲著門,不多時就有裡面的僕婦出來,立時把他讓了進去,門隨即合上了。陸明燭謹慎地在那裡站了一刻,直到周遭完全沒有動靜,他才反向走進另一條街,直拐了幾個彎,貼著不住滴雨的牆根走到宅子後門,輕輕敲那門環。

  只敲了沒幾下,立即有人從裡面把門打開了。陸明燭還沒說什麼,那開門的僕婦就一愣,道:“原來是您,請進來吧。”

  陸明燭愣了一下,隨即突然認出來,正是他第一回 來葉錦城這座宅子的時候,接待他的那位僕婦。她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全然因為她對葉錦城那種不同尋常的稱呼。她的確也還記得他,陸明燭想了想,大約就明白了,大約是因為葉錦城下令讓下人們都記住自己的模樣,不需詢問就立時可以放行。

  “……您是送小公子來的?”

  陸明燭點點頭,她已經將他引到旁邊的花廳,端上一盞燈來。陸明燭隔著門檻往院中看,只見這空寂的大宅被籠罩在黑暗的雨簾里,除了遠處隱約的下房那裡透出一些暖色的燈火,差不多四處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右邊二樓的窗沿下能看見一盞明亮的燈。

  “小公子方才從前門進來的,他們帶他到二樓換衣服去了。先生,您坐呀。”她一邊從容不迫地說著這些話,一邊作勢要給陸明燭脫下沾濕的外衣。

  “你家主人不在?”

  “在的,”她頭也不抬地忙忙碌碌,“大約是在二樓左邊那間屋子。先生有事要談?”

  “……既然在家,怎麼也不點盞燈?是不是睡了?”陸明燭感慨似的嘆了一句,這座宅子太大,布置也很是堂皇,可是因為人少,或者是因為別的什麼,幾乎沒有人氣。

  “沒有。”她頭也不抬地忙活著,用一種習以為常的語氣回答陸明燭,“公子一向都是這樣的,要是沒有事的時候,就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裡面,我們不曉得他在做什麼,也不敢打擾。”

  陸明燭遲疑了一下,道:“那我——”

  “您?不妨事的。公子說過,只要是先生來這裡,盡可隨意走動,就當做是自己家裡一樣,我們都不得阻攔的。他平日裡上去,除非叫我們,否則都是不要伺候,我們也不敢上去,先生此時自己上去找他吧。”

  陸明燭一時默默無言,半晌才點頭道謝。她行了個禮,悄無聲息地踩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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