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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陸明燭抬頭看著上面,仿佛能在那黑洞洞的牢頂上看見星空一般,“我若是不蠢,怎麼如今在這裡呢。”

  “你他媽的就是個蠢貨。”陸熒底氣不足地補了一句。之所以底氣不足,是因為他明白自己也如同陸明燭所說,是個蠢貨。明教落到如今的境地,不可不說有相當大的一部分責任要歸咎於他們這些行事激進者的推波助瀾。雖然不願意承認,可如今想起來,陸明燭當初所做的部分事情,倒也是對的。如果當初能夠徐徐圖之,未必潰散成今天這般淒涼景狀。只是陸明燭被關在這裡,陸熒倒也不替他覺得冤枉——事已至此,孰是孰非,已經很難說得那樣清楚,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沒有必要。

  “你既然還能來看我,想必在上面也是打過招呼的,”陸明燭低聲開口,語氣里褪去了幾分笑意,恢復了幾分陸熒記憶中熟悉的柔和肅然,“你如今還是副使?那我的事情,想必也沒有什麼可瞞你的了。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大約是我自己得意忘形,被沖昏頭腦,一個沒注意,就讓人將消息偷走了。這是我的錯。”

  “你得意忘形?”陸熒愣了一下,他沒反應過來,因為在他的記憶中,陸明燭一直都擺著一副他不喜歡的苦大仇深的面孔,儘管他一直看陸明燭頗為不順眼,可若要說陸明燭何時得意忘形過,他倒也不同意,“你得意什麼了——”他說著陡然煞住了話頭,他反應過來,陸明燭所指的,恐怕是他同那個叫葉錦城的藏劍弟子的事情。自己若是再問,陸明燭若是再發起瘋來,只怕又要再打上一架。

  果不其然,陸明燭已經轉頭瞪著他,拳頭也提了起來。

  “裝糊塗很有意思?陸熒,你是還想找揍?”

  “別別別,好好說話。我頭還疼著,方才一時沒想明白罷了。你說。”

  陸明燭瞪了他一眼,這才抬起一隻手來掩住臉,語氣懶洋洋的帶著點疲憊。

  “每天晚上我坐在這裡,有時候睡得著,有時候睡不著。睡得著了,就想一直睡下去,只覺得哪怕多看一眼周遭都累;睡不著的時候,只要是看見有人來,就恨不得去找人打架,隨便什麼人,一直打到你死我活才好……不是說你,躲什麼躲。”他從手指fèng中瞥了陸熒一眼。

  “你還嫌方才打我打得不夠?”陸熒沒好氣道,“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了,老子最煩你的就是這一點,成日裡杞人憂天,跟個娘們似的,想那麼多幹什麼?”

  “……我是杞人憂天?”陸明燭將手放下來,意味深長地盯住他。

  陸熒無法反駁,只能很不甘心地噎住了。可陸明燭卻道:“你說得也對,我成日裡想的東西太多,中原人怎麼說的?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說的就是我這樣的蠢人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又舉起酒罈子來喝了一口。

  因為太在意明教,即使教中眾人群起攻之,明知掙扎無用,也還是要竭力發出微弱呼聲;因為太在意那個人,即使這三年如夢如幻的時光看起來甜蜜平靜,也還是時不時地擔心——是的,陸熒說得對,無論是擔心,還是不擔心,到頭來所有香夢碎裂滿地,濺開血腥,都是早已註定的,自己這些年來無論於公於私,都在汲汲營營,到頭來又有哪一樣是真正圓滿了的?

  陸熒覺得這陣沉默來得有些突然,半晌後也只能站起身來。

  “我這些年來,是看你不順眼,”他說到一半就沉默了,陸明燭也不接話,像是等待著他說完,“不過也並沒你想像得那麼……總之事到如今,說什麼也是多餘,陸明燭,說你蠢,你倒也真的不蠢,我這話的意思,你應該是懂的。”陸熒一手叉在腰間,另一隻手下意識地去按按臉上被打出的淤青,“別想那麼多沒用的,等到能出去了,還有的是機會。”

  “機會?”陸明燭微微一笑,陸熒看出那是事不關己的表情,“明燈和清霜呢?很久沒見他們了,他們還好?”

  “好,他們一直想來,無奈上頭不放行,你師妹去又哭又鬧了幾次,也沒什麼用,我是沒有辦法的。我自己能進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我明白。”陸明燭點頭,“麻煩你轉告他們……”他想了想,像是有許多話要說,又像是什麼也說不出來。好在陸熒立刻明白了,道:“我知道了,會告訴他們的。我……”他說著揉了揉鼻子,“你別恨我。之前向法王告發你的事,也是我一時氣憤,這些年總想著要狠狠治你一下,有了機會,難免就昏了頭。我後來也想明白了,既然你我都從大光明寺逃了出來,又一起一路走,遇到的事情,也不算少,這就是過命的交情了。我去告發你,這事做得,說到底確實沒什麼意思。看到你如今這樣,我也沒覺得高興。說到底,這件事……是我的錯。”

  他這些話說得十分慡快,也足夠坦誠。陸明燭聽著覺得意外地十分順耳。他因為許多事情堆積在一起,到底意難平,故而之前對陸熒十分粗暴,可說到底,他心中從未恨過陸熒,這人在大光明寺危急時刻捨命相救,單憑這一點,他就再也不可能恨他。

  “沒什麼。你去找法王揭發的事情,也並不是無中生有,說到底還是我的錯,我為何要恨你。再說那日,”他的聲音微微低下去,“我原本也是打算去坦誠一切的。你早了一步罷了。”

  陸熒沉默了一刻。陸明燭靠著牆挪動了一個姿勢,身上有傷,陸熒聽見他氣喘吁吁的,頭髮與石壁摩擦窸窣作響。

  “他們既然不想讓你死,你就好好活著吧。聽我一句話,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了,那些中原人,說到底,和我們不是一類。”陸熒的話有點打頓,又很快接了下去,“你這樣子,是不能跟其他人一起做活了,誰知道你哪天又鬧出點什麼來。”

  “……不會的。”陸明燭重新抬手遮著眼睛,聲音懶散。

  陸熒哼了一聲。“我走了,你等著發落吧。”

  陸明燭沒出聲,陸熒也沒停留。談話下來他們都能感覺到有一點默契在十分自然地萌芽。陸明燭聽見陸熒走了出去,鎖鏈嘩啦啦地響起來,陸熒在叫喚看守。隨即腳步聲由近而遠,然後消失了。

  陸明燭將手放下來。牢門外插著一支火把,上面的脂油似乎快要燃盡了,發出的響聲格外大,斷斷續續地,明明滅滅地閃動,將他的睫毛在發青的下眼瞼上投下淺淡兩彎陰影。陸明燭怔怔地盯著那叢火光看了看,他眯起眼睛,讓那團火光在目力中變為一片虛無。這燃燒的聲音和氣味很熟悉,就是少了些水汽。那時候楓華谷暴雨連天,火把燃燒發出的畢剝聲幾乎給蓋了過去。他們一起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去過的地方,都在夢中浮現。他知道,自己對陸熒說的,都是真話。能睡得著的時候,總是夢見甜蜜的事情,大光明寺的刀光劍影,一次也未曾出現在他的夢中。那些夢那樣甜蜜,讓他不斷重溫過去三年的時光,在夢裡他看不清葉錦城的臉,可那些夢境卻依然讓他眷戀不已;睡不著的時候,悔恨和鄙夷就會緊緊地抓住他——他應該牢牢記住的,應該是大光明寺的雨夜,是已經殉教的師妹和同門,是葉錦城撕下偽裝後的模樣,可那些東西,他竟然從不曾夢見。他覺得自己可恥,竟然為那些似乎本來就是一場夢的夢而流連不已,即使葉錦城已經徹底背叛他,親口向他坦白一切,他也仍然對此魂牽夢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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