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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明燈在裡面來回走動,他聽見他將煮沸的水倒進小罐里,隨即又有淡淡的糙藥香氣飄過來,微微有些苦,卻也好聞得很。他想起巴陵縣,自己也是這樣,忙忙碌碌地為葉錦城煮糙藥茶。這記憶被封存了許久,如今陡然記起,讓他覺得分外諷刺。

  “師兄啊,你這個樣子,也不是個辦法,我明天下山去,到綠洲那邊給你請個大夫來看看怎樣?”陸明燈一面咳嗽,一面在裡面大聲說話。

  “……不用,我好多了。”陸明燭艱難地坐起來,將一個枕頭墊在腰下。陸明燈在裡間的灶上弄出一堆叮叮噹噹的聲音,那聲音在他聽起來很親切。

  他已經不想哭,眼淚似乎已經流盡,只有零星的恨意開始撥開一片麻木,漸漸浮現。

  葉錦城在大光明寺出現,絕非偶然。儘管在情勢所逼下,他們之間沒有多少對話。直到今天,已經將近整整一年過去,他想起那天晚上的葉錦城,還是覺得無比陌生。三年的時光,葉錦城在他心中的印象早就已經被歲月沉澱為固定的模樣,而不是大光明寺那晚的情狀。可他說的話,做的事,又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可否認。他愛的是唐天越,不是自己——他曾為這句話痛斷肝腸,如今想來卻只能發出連自己聽了都心寒的冷笑。

  既然他出現在大光明寺絕非偶然,事前定然也與天策府多有往來,甚至大光明寺他們潰敗,興許都有葉錦城一份功勞。陸明燭纏綿病榻數日,整日只能思索這些事情。傷痕累累的心漸漸開始長出一層堅硬的外殼,他感覺得到,恨意持續地翻湧上來——他再也找不到的師妹谷清泉,那些年輕的弟子,燃燒的火焰,冰冷的暴雨,在夢境中開始持續地湧現,聲淚俱下地對他哭訴。

  他開始不能原諒自己。葉錦城既然同自己在一起,又出現在大光明寺,自己三年來一腔痴戀,對他全無防備,傻到連是敵是友都分不清楚,從自己這裡,葉錦城又得去了多少消息呢?

  他不敢再想下去,即使想了,也沒有用處。

  “師兄,我還要出去一趟,你記得喝藥。”陸明燈將煎好的藥擱在床頭,重新拉上兜帽,拽過一件披風,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我回來得晚,師兄先休息吧。”

  陸明燭應了一聲,重新扯過毯子將自己裹住,面向里側躺下。

  如今想來,許多事情,其實都有跡可循。巴陵縣衛天閣的失手,阿契斐長老被暗殺那晚葉錦城的失手,大光明寺那件事發生前幾日葉錦城的反常——其實有些跡象已經十分明顯,葉錦城與他談論風月時固然深情款款,任是什麼人都看不出破綻;可不談風月時,他著實算不上一個演技高明的騙子。陸明燭思及此處,只可笑自己當時被風月沖昏頭腦,將往日的機警都拋去九霄雲外——可是若是再來一次,他就能保證自己再不出類似差錯麼?

  世間總有巧合,可要巧合到什麼地步,才能讓他恰巧遇見楓華谷結下的仇人,還一廂情願地對他動心動情,最後落到萬劫不復?若在以前,陸明燭自忖,他一定會說,明尊旨意如此。可明尊旨意,就是這樣?明尊給他這樣的天意,是為了告訴他什麼呢?

  他覺得想不通。其實細細想來,若不是葉錦城在大光明寺之時準確地說出楓華谷與唐天越,他幾乎要想不起葉錦城同楓華谷的關聯。彌散在記憶深處的,似乎只有連天的暴雨和無盡的時光。等待,殺戮,等待,殺戮。重複做著這樣他覺得絲毫沒有意義的事情,他甚至覺得已經不太能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而戰。他們將殘餘的一隊唐門弟子圍入楓葉澤,他記得。後來陸熒帶人抓住了唐天越,他也記得——可對於同唐天越一起被抓住的那個藏劍弟子,他只有一點點模糊的印象。他去看過他們,準確地說,是去看唐天越,至於那個藏劍弟子,壓根就沒入他的眼,他甚至對他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象,如今想起他來,也只能記得,那是個藏劍弟子——藏劍弟子,他在陸明燭心目中的印象,就僅僅限於這四個字和這四個字背後所具有的簡單意思,沒有別的,模樣、年紀、性格、為人,陸明燭統統都沒有印象。他那時是否驚慌?面對即將壓迫而來的死亡,和漫天風雷閃電,他是否絕望?

  沒想過,這些陸明燭都沒有想過。事到如今,只能說天意輪迴,在他自己,他甚至在知道了真相後,仍然很難把楓華谷那個躺在陰暗屋子裡奄奄一息的年輕藏劍弟子,同葉錦城——他所熟悉的,或者他覺得陌生的葉錦城——聯繫在一處。他們如今的模樣,在陸明燭心中仍舊像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人。可天意弄人,他們的確是同一個人。大光明寺葉錦城說過的話不多,可足以解釋一切了。連之前那些反常的舉動,也統統能夠解釋得清清楚楚。他覺得自己可笑,而事實上,也的確可笑。面對謊言與欺騙,他就那樣毫無戒心地陷進去,深信他們可以相守一生。眼底又開始莫名其妙地灼熱,可是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了。

  這並不是背叛,而是比背叛更可怕的,徹頭徹尾的欺騙。

  重劍給他留下的傷口還在腰側隱隱作痛,可比葉錦城的重劍更傷人的,是從他口中說出的真相。陸明燭轉過身子,壓住腰痛的一側,屈膝蜷縮起來,竭力抵擋著隱隱的疼。

  恨意每一天都從心底里一點點翻湧。這個人騙了他三年有餘,將他變成徹頭徹尾的白痴。在大光明寺的雨夜,他還親手揭開這一切,用滿地的鮮血告訴他,所有都是欺騙。

  葉錦城。

  葉錦城。

  葉錦城。

  陸明燭翻身坐起來。腰上的傷口被牽動,再一次疼了起來。他在榻上曲起雙膝,用手肘環抱住,腰卻筆直地挺起來,向後靠著牆壁。屋角的案几上,擱著兩把彎刀。一把在昏暗的燈火下發出隱隱的幽光,即使平放在桌上不動,也升騰著殺氣。另一把彎刀看起來就要平凡無奇許多。陸明燭定定地看了它們一會兒,突然掀開毯子,下榻來走到桌邊。他先是將那把悲魔飢火拿起來,手指還未挨近刀刃,就能感覺到一陣灼熱的殺氣。陸明燭看著那刀刃,將手指挨上去。指尖一痛,細細的血流順著刀刃滑落下來,橫向匯入凹槽中。那彎刀開始發出一種細微的飲血之聲,聽得人毛骨悚然。

  陸明燭移開了手指,他凝視著彎刀,屋子裡靜得可怕,他甚至都能聽見自己的吐息聲。他將刀擱下,又拿起另一把。這把刀要差上許多,可也算得是上品了,只是這刀是他當晚從大光明寺混戰中撿到,本來歷經血戰,刀刃已經細微缺損,又跟隨他一路西遷,遇到不少突發情狀,更無條件擦拭保養,早就折舊蒙塵。

  陸明燭無聲地走到裡間,拉開柜子的暗格,裡面有些保養彎刀用的脂油和細磨石,這屋子是陸明燈舊日住的,他離開這裡去中原也有好幾年,那些脂油散發出一股陳年的氣味,不過好歹還能用,陸明燭用布巾將刀上灰塵擦拭乾淨,又剜出些脂油來細細塗抹,然後用力擦拭。燈火閃爍,他認真地擦了一陣,那刀總算褪去些許血跡污垢,刀身開始將燈火反得雪亮,只是刀身上有些在戰鬥中被砍出的缺口,是怎麼也去不掉的了。刀柄上也有凹陷,裡面紫黑色的血跡早就乾涸,一時半會也無法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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