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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擱下手裡的布巾,面無表情地從水罐中倒了一點水來洗淨雙手。彎刀就橫放在他的膝頭,散射著幽幽冷光。他用雙手輕輕地撫摸著它。

  “……清泉。”

  他已經忘記了是在什麼時候認出這是師妹的彎刀。雖然誰也未曾告訴,可他知道,這彎刀的確是谷清泉的。

  “……清泉。”

  他撫摸著刀,低聲地重複了一次。身旁還擱著陸明燈放下的藥,已經涼了,只有些微的熱氣。陸明燭伸手端過碗,輕輕笑了一聲。

  “明燈,這些日子,給你添麻煩了。等到了明天,你大概只會恨我。”

  他說著將藥一飲而盡,苦澀的味道讓他差點落下淚來。陸明燭抓過一件披風,拉起兜帽,吹熄了燈盞,仔細地將門閂好。外面風沙漫天,的確是許久未見的極大沙霾。陸明燭用披風將自己裹住,只留下雙目視物,隨即一步步往聖墓山上走去。

  涅槃道上空寂無人,只有狂風呼號,夜幕深黑,風沙昏黃。陸明燭迎著風沙緩步走著,沒有什麼人會在沙霾肆虐的時候出門,而他,一旦想明白了所有事情之後,卻只敢在這種時候上聖墓山。

  他不知走了多久,只知道最後一切突然都寂靜下來,儘管還能聽見外面狂風呼嘯,可他所處的石邛下,安靜無風,只有兩側的火盤長年不滅,燃燒不息。兩側的守衛弟子一如往常地值夜,見他深夜來此,正要過來詢問,陸明燭已經對著緊閉的大門雙膝跪下。

  “妙火旗弟子陸明燭,有事求見法王,煩請稟報。”

  (六十三)

  守衛弟子不知他有什麼要事,偏偏趕著這時候來,只好為他通傳,告訴他在此等候。陸明燭面無表情,跪在冰冷的石頭地面上一動不動。外面的沙霾似乎漸漸小了,風聲開始逐漸歸於平靜。他模糊地想著,這大約已經是後半夜了。

  黎明就要到來,他不知道為何通傳了這麼久也沒有音訊。也許是法王並不想見自己,也許是別的什麼緣故。他聽見門被拉開的響動,這才遲緩地抬起頭來。

  陸熒從裡面走出來,他高高的個子逆著光,變成一片暗色的影子。他看見了陸明燭,突然站住了。

  陸明燭有些疑惑,原來之前沒有音訊,大約是陸熒在裡面同法王議事。

  他開口想招呼一聲。可陸熒定定地站在那裡,一手扶在腰間短刀的刀柄上。沙霾似乎將要平息了,西沉的月亮浮現在天際,泛出朦朧的白光。黎明前這高高的聖墓山上格外寒冷。陸熒站在那兒,他烏木色的頭髮在夜色和火把的光線下,顯出一種純然的深黑。陸明燭一時沒懂他凝視中的含義,只能定定地回望他,兩人各自沉默了一會兒,守衛們也寂然無聲,只能聽見火盤中火焰燃燒所發出的畢剝聲。

  “你來得真巧。”

  陸熒似乎發出了一聲嘆息,他走到陸明燭跟前。陸明燭聽見他靴子後跟摩擦著石板,發出輕微的響聲。陸熒在他身邊停下來,居高臨下地望著他。逆著月光,他五官的輪廓顯得很深,一雙眼睛更是深深陷進去,僅在眨動時間或閃爍著一點意味不明的光。

  “……什麼?”陸明燭覺得自己嗓子又干又痛,說話的聲音比平日裡格外沙啞些。陸熒一走到他身邊,他陡然就覺得心中怦然而跳,那種時常有的、對將要發生的事情的預兆感倏然浮現,驚得他整個人都挺直了後脊背。在與葉錦城漫長的相處時光中,他時常有這種感覺,可一次次都被他刻意無視過去,以致落到如今的下場。現下這種感覺又一次浮現,他不敢再無視它,卻也只能抬頭盯住陸熒。

  陸熒清了清嗓子,這聲音十分微妙,陸明燭聽見衣服摩擦的沙沙聲,是陸熒在他身邊蹲了下來,平視著他。兩人之間的距離倏然拉近,陸明燭從他臉上看見一種很奇怪的神色,那是種興奮,混雜著得意洋洋,還有種奇異的猶豫——似乎是猶豫,陸明燭不確定自己是否看錯了。他不解地盯住陸熒,陸熒也不甘示弱地盯著他,兩人目光膠著了一會兒,陸熒突然嘆了口氣,伸手拍拍他的肩。

  那力道不小,陸明燭腰上撐不住力氣,整個人差點被帶著向下垮。

  “……葉錦城……是這個名字,沒錯吧?”陸熒的聲音似乎帶著一點跟他臉上相似的猶豫,但是又很冷,像是環繞在兩人身邊的颯颯冷風,“他是你的情人?”

  陸明燭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冰冷的風,從兩人之間吹過去。

  “這個名字,是聽你師弟師妹提到的。”陸熒微微一笑,“開始我並未在意,只是有些事情,我實在不能不想。大光明寺當晚,我在天策的隊伍里,看到過一個藏劍弟子,在前殿的時候,我看見他與你對峙。雖然只是一眼,當時情況太麻煩,我來不及多想,”他說著從陸明燭肩上收回手,聳了聳肩,“只是兩眼,我覺得他面熟,後來我才想起——”他頓了一下,語氣陡然變冷,像是把冰刀一下下刮著冷風,剜到人心底里去,“五年前楓華谷,我們在楓葉澤抓過一個藏劍弟子,後來看他要死了,就把他丟了出去。你……”

  他重新轉過頭,目光對上陸明燭的。

  “指揮大人,你貴人多忘事,我卻還記得,就是他,他沒死。不但沒死,還在大光明寺與天策的人在一起,我知道得不多,人也不機敏,想了許久才想出個端倪。你師弟師妹提到過的葉錦城……”他說著又是微微一笑,卻蹙起眉來,語氣帶上一點點不解,“陸明燭,指揮大人,我看不懂你。當初在楓葉澤,你就怨我下手太狠,是,我下手太狠,你倒是心善,心善到去跟敵人談情說愛?”

  陸明燭仍舊沉默地凝視陸熒,那對深栗色的眼睛裡沒有一點光,暗沉而死寂。

  陸熒一抽身站了起來,往反向走了兩步,連連擺手。

  “啊呀,別這樣看著我,指揮大人,我膽子小,你這樣瞧著我,我可要嚇死了。”他語氣誇張,可措辭間滿滿都是輕蔑,“陸明燭,我看不懂你。你當初怨我下手太重,我是對著敵人下手。你對他們手下留情的時候,怎麼不想想日後他們會怎樣對你?以德報怨?嘁!”他說著嗤笑一聲,沉默了一刻,語氣轉為低沉,“……你對人那副不溫不火的態度,遲早有一日要把你自己害死——如今已經應驗了。喏,你的師弟師妹,一路都在跟我提起葉錦城這個名字……”

  他說著說著突然停了下來,他發現,陸明燭雖然跪在那裡,任他分說,猶自巋然不動,可一聽見“葉錦城”這三個字,身子就會輕微地瑟縮一下,如同被針刺到產生的痛楚,不由自主地顫抖。

  “……葉錦城,你沒認出他來,是不是?”陸熒微笑起來,“你一定是忘記他了。”

  陸明燭又是瑟縮了一下。陸熒鮮少見到他這副樣子,一種惡意的快感爬上全身,匯聚在舌尖,一直以來他被陸明燭壓製得太久,楓華谷雖然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可是陸明燭與他的矛盾,從來就沒有消解過。陸明燭可以放走他認為可疑的人,甚至可以對他認為的敵人手下留情,對敵人和風細雨,對著他,似乎從來都沒少與他嗆聲。不滿的情緒在滋長,卻從來都無處發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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