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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就過了小寒,葉錦城的情況越發不好。葉思游再也坐不住,找到白竹商量,說無論如何也不能看著他這麼鬧騰下去,白竹也覺得不妙,如今這樣無休無止地鬧騰,漸而憔悴,白日昏沉,夜晚驚悸,遲早是要出人命的。萬般無奈之下,白竹只得應葉思游要求,開始給葉錦城服用安神藥物。這藥吃下去人倒是安靜許多,只是整日昏昏沉沉,十二個時辰,倒有八九個時辰都在睡著。白竹精心思索了幾日,終於大致理清頭緒,這才找葉思游合計。

  外頭又是下著大雪。今年杭州似乎格外的冷,雪也下得格外緊湊。桌上的茶盞底下壓著幾張藥方,都是白竹斟酌了許久才謹慎寫下的。

  葉思游兩根手指按著眉心,有一口沒一口地嘆氣。

  白竹寫完了藥方,將筆擱下,道:“你也別嘆氣了,聽我說。他如今吃了這藥,看起來是好了許多,可這藥不能常吃,過了三年五載,他這輩子,大約也就這樣了。如今這樣,只是權宜之計,不找到病根,吃什麼藥也沒用。”

  “病根?”葉思游疲倦已極,聽聞這話不由得苦笑,“病根,還不就是陸明燭。”

  “游哥,你這是廢話,我也知道病根是陸明燭。”白竹剜他一眼,“可如今這個人,莫管他死了還是沒死,也只能當他是死了,這條路走不通,只好走別的了。”

  他說著眼睛一轉,拿起壓著藥方的茶盅,隨手將裡頭的殘茶潑到地上,將杯子扣回茶盤裡。

  桌子上擺著的,是個圓形的大茶盤,裡頭放著一整套的杯子。一共八隻,四白四青。每種顏色各有梅蘭竹jú四種紋樣。白竹一手拖過那個茶盤,道:“游哥,我給你打個比方。你看,按照平常人來,心裡有許多事情,恰如這個盤子,裡面許多茶盅。”他說著雙手將茶盤整個托起來,在葉思游面前舉了一舉,“我們想事情,是這樣子。他如今,是這樣。”

  白竹說著將茶盤放回去,伸手將裡面的茶杯一個個撿出來,隨意放在桌上。

  “游哥,我們一次可以拿一盤,他只拿得起一個。”

  葉思游若有所思地看著白竹:“這……”

  “你再看。”白竹伸手,利落地將四個青色杯子推到一邊,將青白兩色分開來,用手籠住白色那一半道:“青色的這些還在,他也許心裡從沒忘記,可他只肯給我們看到這幾個白色的。”他說著一手撿起一個青色茶杯,道:“這是他母親去世的經歷。”說罷推到一邊。

  “楓華谷之戰。

  “大光明寺。

  “他自己那些小算盤。”

  一時他將所有青色杯子推開,只剩四個白色的。白竹一手拿起一個道:“這個,是他母親還在世的時候。”

  “這個,是同你相處。

  “這個,是與唐天越相好的時候。

  “這個,是與陸明燭相好。游哥,你看明白了麼?”他說著將四個白色瓷杯依次翻過來,眼神在旁邊一掃,隨手拿起一顆糖蓮子,扔進其中一個杯子裡。

  “你就當這糖蓮子是他本人。”白竹端起那個杯子示意,隨即將糖蓮子倒出來,扔進另一個白色瓷杯,再次舉起來向葉思游示意,隨即將那四個杯子打亂,“這每個杯子花色不同,對於他和我們來說,也都沒什麼規律可循,他每次要選哪個,想得起哪個,完全是憑他自己,或者,他自己也弄不清怎麼回事——游哥,你瞧明白了麼?”

  “別,我懂了。”葉思游訥訥地開口,白竹這個說法實在太過通俗易懂,易懂得過頭,讓他後脊樑瞬間浮起一層虛汗,“你是說他一想起一段時日,滿心就只有一段,別的一概記不起,直到這一陣過去,再換作另一段,是麼?”

  “對,想起唐天越,心裡就只有唐天越;想起陸明燭,心裡就只有陸明燭;不僅如此,他還把那些不好的統統忘記,只記著這些好事。”白竹指指白色茶盞,將青色的那些隔開到更遠一些的位置。

  “那他每次聽見雷聲雨聲都那樣害怕,怎麼解釋?”葉思游凝視著手上的一個杯子,若有所思道。

  “所以我說了,青色的這些還在,他也許心裡從沒忘記,但是大多數時候,只肯輪流給我們看白色的這幾個罷了。”

  葉思游沉默不語地擰起眉頭,隨即向裡面的房間看了一眼,葉錦城正睡在裡頭。自從他病著,葉思游就不讓他再住自己的宅子。裡面恰巧也很應景地傳來些響動,像是葉錦城醒了。兩人對視一眼,一齊站起身來往裡面走。

  葉錦城果然是醒了,眼神一貫的有些茫然,他披著厚重的外衣坐在榻上,手裡正抓著那張彎刀的圖紙。葉思游已經近乎習慣了,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果不其然,葉錦城見他進來,開口道:“師父,你看見明燭了沒有?”

  話是一樣的話,他問過不下百次了,只是白竹已經注意到,葉錦城今天的臉色似乎格外蒼白些,神情也更為奇怪。因為一直久眠,他的臉似乎微微有些浮腫,幾綹額前的白髮被壓得黏在額角,臉頰上還帶著枕頭上金線的壓痕。

  “他去長安有事了,你又忘了?過年的時候,就回來。”

  葉錦城突然看看他們,又低頭看看手中卷著的圖紙,將它慢慢展開。那上面墨線精工勾勒的兩把彎刀線條流利,力與美之間,透露出隱隱殺氣。他怔怔地看了一刻,突然眨了一下眼睛,白竹看見兩顆很大的淚珠滾落下來,掉落在圖紙上,洇成兩枚圓印。

  “不,你們都騙我。你們都在騙我,是不是?”他倏然又抬起頭看著白竹和葉思游,眼神依舊茫然,像是對自己的話狐疑不已,可聽語氣,似乎又很是篤定,“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他再也不會回來啦。”

  (六十)

  冬季來到了。蔥嶺附近,已經開始出現明教的小據點,他們在這裡得到休息。但是,沒有人會願意在寒風凜冽的冬季翻越蔥嶺。飢餓、窒息和勞累帶來的死亡往往措手不及,在人放鬆警惕時悄悄降臨。詢問了據點的弟子,教主與法王所帶領的其餘先頭隊伍,比他們這些零散西遷的弟子們步伐要快上許多,早就在冬季來臨之前過了蔥嶺,現在想必已經離聖墓山據點不遠。陸明燭之前因傷耽擱,又找尋師弟師妹,耽誤了很有些時日,所以更是慢了許多。他們沒有辦法,只能在附近據點停下,等到來年開春,天氣轉暖,再翻越蔥嶺。據點開始陸續迎來前前後後的明教弟子,皆是從中原據點潰散,歷經旅途艱險,走到這裡的。隊伍開始漸漸變得龐大,有許多明教弟子在此漸漸聚集,準備著來年開春結伴翻越蔥嶺。

  對於陸明燈、谷清霜還有陸熒來說,總算能夠稍稍放鬆。陸熒有時候會同他們二人說起大光明寺之戰,倒也不吝嗇提起自己是如何救了陸明燭的命,這倒讓聽到了具體細節的谷清霜與陸明燈更是對他多了幾分崇敬之意。家鄉就在不遠的地方,來年開春,再翻越蔥嶺也不是什麼太艱難的問題,心中的傷痛漸漸被似乎已經近在咫尺的家鄉氣息撫平,年輕的心開始逐漸恢復歡騰雀躍,年輕的人們開始有說有笑,傷口已經在漸而癒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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