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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錦城咳嗽起來,隨即竭力地壓住。湧起的心緒和胸口的氣血一樣翻滾不住。伴隨著暴雨和白亮的閃電,屋子裡明暗不定,為首的明教弟子訕笑著道:“我們指揮大人心善,叫我輕著點審你們,我對他說這樣不行,他還不信。看吧,又是個不識時務的。”他的心思已經昏沉,聽不大懂這個明教弟子話中的意思,更無力仔細分辨這到底是誰下的令,直到他瞧見那個所謂指揮的明教弟子的臉——他的靴尖有金屬鑲頭,儘管踢的不是自己,可是一陣陣劇痛卻不能更甚。這漫不經心的用腳尖撥弄的動作深深地刺痛了他——力量,時隔多年,他仍然如此無力,仍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唐天越變成冰冷的回憶。

  大莊主說過,以心為劍。可究竟什麼才是以心為劍?縱使心性堅定,不染塵埃,面對摯愛慘死,即使以心為劍,卻救不得命。

  蒼天無情,總是用風雷閃電來告訴他至親至愛的離去。他無力反抗,只能尋找機會,長久以來,痛苦變成無奈,無奈又變成仇恨,漸漸發酵沉澱,成為只許他一人啜飲的苦酒。葉思游阻止不了他,雖然沒有親眼所見,可他知道陸滄海負心薄情,背棄師父而去,葉思游多年來隱忍不發,卻將自己弄成那麼一副模樣——他不要忍,不要退讓,只有掌握主動權,將力量握於掌中,才能指點運命。明教經過楓華谷一戰,勢力蒸蒸日上,中原門派儘管各自心中都將明教視為大敵,可表面卻也不能不去以示親好。葉錦城碎星門下,與其他人一起來到長安經商,朝廷下旨建築大光明寺,對他而言是可遇不可求的機會,他前去爭取契機,卻發覺負責建築的主要監工,正是楓華谷暴雨夜的明教指揮。栗色的捲髮和眼睛,都與記憶中的一模一樣。他想大笑,卻用盡一生的力氣忍住了拔劍的衝動,既然如此,正是上天賜予的絕好機會,與明教攀個交情,了解他們的狀況,總是好的。只是他萬萬未曾想到,陸明燭會主動示好,表示傾慕。恨意和欣喜驅使著他向前走,哪怕前路險峻深黑,荊棘遍布,他也不回頭,不呼喚,只要事成,就可以去見唐天越,就可以去見母親。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什麼都是假的!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此刻一般清醒過,像此刻一般輕鬆過。三年來自己的微笑是虛假,溫柔是做戲,情深更是偽裝。巴陵桃花雨,陸明燭因感染了風寒而微紅的鼻尖,清苦的蓮根茶,擁抱,親吻,糾纏,藏經殿幽深的書架深處傳來的曖昧喘息,龍飲丘下奮不顧身的營救,溫柔的低語和安慰,劍廬中交織著火熱和冰冷的彎刀,一罐罐封好的江水,葉九霆對著陸明燭的大聲歡笑,三年的時光,甚至長過了自己與唐天越的相處,可這都是假的,假的。他很清楚,他一直都很清楚,在煙水朦朧的湖心亭里他給自己唱,給自己的運命唱,淅淅風吹面,紛紛雪積身,無論去與往,俱是夢中人。

  無論是母親離去那日的暴雨,還是楓華谷的驚雷,都不如大光明寺的雨夜那樣暴烈而充滿殺氣。跟隨著天策府的士兵進入大光明寺,周圍悶雷滾動,暴雨前的風開始緩緩地吹,他手執重劍——這不是四年前的楓華谷,這是大光明寺,明教已經被圍入淺灘,手上重劍雖沉,可他覺得自己此刻踏風掣雷。

  暴雨前的風在地上形成小小的漩渦,他感到自己已經平步疾風。直到前方傳來兵戈交擊的聲音和慘叫,他跟隨著天策士兵推進的路線衝進大光明寺,那撲面而來的腥風讓他陡然清醒,全身的殺意一瞬間開始興奮地流動,伴隨著奇怪的心慌。這是他第三次如此直接地面對死亡,這死亡不光榮,不壯烈,只是血腥。天策士兵訓練有序,英勇善戰,他隨著他們前進的步伐踏過屍體,明教弟子們倒伏在四處,白色罩衫被浸透鮮血——他想起師兄葉梅芳,他著急地尋找谷清泉,尋找陸明燭。為了師兄尋找谷清泉,為了親手報仇,惡意地打碎陸明燭的美好夢境而尋找陸明燭。他找不到他們,四處戰況紛亂,天策士兵形成的防線嚴密,他知道自己不能擾亂,更無法超越到他們前面。他彎下腰,掀開一具具倒伏的屍體,尋找陸明燭。剛死去的人,瀕臨死亡的人,汩汩地流淌鮮血,浸濕鞋面,重複地浸染衣擺,被豁開的喉嚨,扎穿的心口,洶湧而出的血到處都是。死亡,這才是近距離的死亡,與唐天越的死不同,這火海地獄讓他喘不上氣來,如雷般的心跳開始響起,他只能竭力壓制。

  手腕酸痛,重劍開始重逾千斤。太重了,他從未覺得這重劍是這樣重,重得超過他多年來的負擔,重得讓他覺得腳下鮮血開始凝住步伐。

  沒有後悔,他沒有後悔,絕對沒有後悔。

  心口驟然一痛,葉錦城驀地回過神來。屋子裡深黑安靜,牆根下夏蟲依然持續地叫,他咂出滿口的血腥氣,手卻像是抬不起來,只能任由血線流下嘴角。心口的痛楚開始翻湧,像是又要發作。夏蟲的聲音漸漸淡褪,陡然之間,雨聲,雷聲,屋樑下招展的白綾,唐天越冰涼的指尖,谷清泉血跡斑斑的金髮,還有陸明燭那一聲長長的泣血悲鳴,這些光影聲像,陡然爆炸似的在腦海中紛紛揚揚,逼得他連連後退,踉蹌跪坐。

  天色漸漸放亮,夏蟲的聲音淡褪下去,人聲開始從四面八方傳來。窗欞透進刺眼的光線,葉錦城微微動了動,他重新找回知覺。胸口的痛似乎消褪了下去,褪成一片呆滯的空白和麻木,他想用手摸摸,又莫名覺得那裡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他掙扎著爬起來,肩膀還在火辣辣地劇痛,雙腿一挨著地面,就不由自主地哆嗦抽搐起來,他用未受傷的手扶住牆,一步步往前蹭去,屋中悶得難以忍受,他覺得想吐。

  短短的幾步路他走了許久,走出一身的淋漓冷汗。他推開了門,走到庭前,終於明白這裡是天策府在長安的屯營。陽光從東邊照射過來,早晨的庭院裡還很清涼。

  他合上眼睛。

  身後傳來的輕微腳步聲打斷了他,那腳步聲沉重、遲緩。葉錦城轉過頭去,葉梅芳穿著一身白衣,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看著他。葉錦城看見他慘白的臉色與紅腫的眼睛。葉梅芳似乎也未想到他走出來,葉錦城看見葉梅芳抬眼看著自己,那熬得通紅的雙眼一瞬間流露出震驚的神色,腳步也驟然停下。葉錦城卻未曾注意到,他乾咳了一聲,發現自己的聲音無比沙啞,簡直像是垂垂老矣。

  “……梅芳……師兄……

  “我……對不住……你。不過……你是知道的……

  “明教禍亂江湖,甚至……妄想逼宮……這其中的利害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葉錦城說著不得不停下來喘氣,“那個姑娘……她太……師兄,你不用太難過,她是……求仁得仁,師兄……你何愁找不到……更好的。”他再也說不出什麼別的話,只覺得喉嚨像是千萬把匕首刮擦著一般血淋淋地痛,只能像是彌補空白一般乾笑半聲。

  葉梅芳卻似乎沒聽見他的話,只是紅著雙眼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啞著嗓子道:“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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