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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錦城雖然昏迷,可靜億這一動,身子劇震,連額頭上的筋脈都一條條浮起,顯然劇痛入骨,卻由於穴道被封,只能坐著一動不動。靜億手上不停,用力一扯,那刀刃隨著一股血液被反向抽出,葉錦城臉色一白,睫毛突然顫動不住,雙眼掙扎著張開一半卻閉合不攏,只能看見森然可怖的眼白,連著額頭上不由自主暴起的青筋不住抽搐,隨即徹底不省人事。這一下昏迷得徹底,連灑在傷口上是要劇痛的金創藥都再也激不醒他了。

  靜億處理完傷口,包紮完畢,只見葉錦城面如死灰,半干半濕的長髮凌亂地覆在臉上,那臉孔本來青春洋溢,俊俏無匹,如今只能看見一片灰敗,像是在一夜之間就蒼老下去。靜億看了他一刻,突地低聲一嘆,隨即用旁人送來的水濯洗雙手血污。

  “大師這手法精妙,我等自愧不如。”有天策的軍醫道,“只是這手法,仿佛與青岩萬花谷的大夫們頗有些……”

  靜億搖頭,誦了聲佛號打斷了這話。

  “貧僧不擅治外傷,情急之下出手一試罷了。是好是壞,只能看葉施主因緣造化。”

  “……這點穴截脈的手法……”

  靜億又是一搖頭,再誦一聲佛號,轉身走出屋子。迎面而來的正是衛天閣,他忙了半日,處理完所有事情,趕著回來看葉錦城如何。靜億與他打了一個照面,隨即低頭還禮。

  “大師,事情已經結束。這原本是俗世紛爭,少林寺原本佛門淨土,卻拉上了你們,在下——”

  “何為俗世,何為淨土?萬物慈悲,可到底也殺為法門。世間多少般輪迴因果,也不過如此,將軍不必多慮了。”他說著陡然換了種竟然十分輕快的語調,“人在江湖,殺戮還是積善,原本已經是前生註定,隨性而為,便也是佛性了。既然事情已經結束,貧僧也可回去向方丈復命。”

  “這……”衛天閣面有難色地向後背方向望了一眼,“大師知道,葉錦城是我朋友,我之前已經聽人說了大師為他療傷,手法精妙,而且我一個局外人看了許久,覺得大師像是同他頗有因緣……他如今這景況……”衛天閣說著打了一個手勢,顯然是在暗示靜億之前在大光明寺時,葉錦城那不同尋常的情緒,“……我已經讓人快馬加鞭給杭州送信,至於向方丈復命之事,我派人去替大師做完,煩請大師留在此處照應他一陣,待他師父來此,再……”

  靜億聽罷最後一句,沉默片刻並未答覆,可他也只是很短暫的一猶豫,便點頭答應了。

  痛得要命。全身上下,細微到指尖,嘴角,無一不痛。陸明燭恍然睜開眼睛,入眼的帳頂是一片靛青與白的交織,那細布織就的帳子樸實無華,顯得素淨。這不是葉錦城的風格,他迷迷糊糊地想著。心緒還紛亂著,可隨即一幕幕刀光劍影漸漸浮現在腦海,一陣劇痛驟然從心口處傳來,痛得他一下抽搐起來,手痙攣著伸出去卻攥不住床帳,只能隨著劇痛不住地哆嗦。有人攥住了他的手,他無暇顧及是誰了,只是病態地抽搐著攥緊了那隻手,那人也不退開,任他握著,卻伸出另一隻手來拂過陸明燭身上幾處穴位。

  這一陣發作好一會才歸於平靜,視線漸而清晰,陸明燭看見面前一人峨冠廣袖,白色道袍滾著鑲邊,眉眼清俊疏離,是純陽宮道子的打扮,可自己卻不認識。他心中一窒,一時間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張口卻不知怎麼問,喉嚨間的痛楚更甚,轉頭嗆咳起來,立時嘴角就不由自主地湧出血沫。

  那道士趕緊伸手按住他,道:“在下純陽宮凌塵。我知道你有許多話想問,可是昨日那支弩箭,扎在你這裡,”他說著伸手比劃了一下,“你喉嚨受了傷,別說話的好,這裡安全,有什麼問題,都以後再問。”

  他話音未落,那邊陡然傳來抓撓門板的聲音,凌塵臉上表情微動,起身去開了門,一團奶蜜色的影子挪進屋來,竟然是桃桃。這貓腳爪似乎受了傷,見到陸明燭躺在榻上,立時嘶聲叫起來,一瘸一拐地直撲而去,卻被凌塵眼疾手快一把撈了起來。桃桃掙扎大叫,全身的絨毛都倒豎起來,顯然是對不能與主人親近十分不滿。

  凌塵臉上神色複雜,道:“這貓是你養的?我救你回來那夜,也難為這畜生怎麼找到這裡,這前爪受了傷,也不知怎麼跟來的。我差點也沒有發現,它恐怕就要死在外頭了。”凌塵說著突然冷淡一笑,“這年頭,畜生總比人還有情誼。可笑。”

  陸明燭盯著那奶蜜色的大貓,隨即艱難地將面孔轉向床榻裡面。他知道自己的嘴唇在不住地顫動,可不但說不出一句話,連眼眶裡都是乾燥的,連一滴淚水都流不出。

  (四十八)

  他睜開眼睛,周圍一片靜謐。首先恢復的是耳力,他聽見窗根下夏蟲吱吱的低鳴,有些熱,嗅到帶點潮濕的水汽的味道。好像是西湖的夏夜,唐天越跟著師父來了藏劍山莊,與自己同榻而眠。他下意識地伸手想去觸摸躺在身邊的人,可思緒滾動,似乎雲山霧罩,夏蟲的鳴叫逐漸清晰……是了,這不是西湖,旁邊也不是唐天越,是陸明燭,是夏夜的長安。他脫口而出的的“天越”二字消散在唇邊,理智重新掌控著他,他伸手去摸旁邊側臥的人,那皮膚的觸感,手心微涼的汗水和溫熱的皮膚,是陸明燭,是他恨之入骨的門派明教的弟子。可這氣息,這時令,包括這人的睡姿,呼吸的聲音,都無比熟悉。看得久了,也就熟悉了;恨得長了,也就習慣了。他是有要事在身的人,所有的布局和殫精竭慮,不能因為一個名字的叫錯就毀於一旦。

  “明燭……”他很清楚自己的語氣雖然焦躁,卻極力保持溫柔,他伸手去摸索,可入手似乎只有冰涼的竹簟。夏蟲的鳴叫持續不斷,他睜開的眼睛漸漸恢復目力。沒有,不是陸明燭的屋子,他靜靜地躺著,雙眼凝視昏暗的床帳頂。屋子裡一片靜謐,他並不知道這到底是哪裡,也不關心。所有的脈絡漸漸在心中清晰地浮現起來,他不動,也不能動,只是躺著靜靜任由回憶掀起狂潮,將他徹底淹沒。

  夏蟲的聲音在窗根斷了一會兒,又吱吱地繼續,大概是螽斯的叫聲。這聲音熟悉有韻律,他記得幼年的時候,經常跟著這種聲音去捕捉糙叢中的蟲子,又被母親喚回,在夏夜的晚上,他也是聽著這樣的聲音陷入安謐的夢鄉。母親杏色的衣服和髮帶,溫柔拍打他入睡的手,成了深藏在心底深處,連唐天越也不曾分享過的回憶。他的武功基礎在很小的時候由母親教給,並非師父葉思游所授。

  從記憶中起,就沒有見過父親。這對年幼的葉錦城來說,並未產生什麼影響。一起長大的同輩孩子中,沒有人敢嘲笑他。不光是因為他家境優渥,是葉家較近的直系一脈分出,也是因為母親的強勢。記憶中他從未看見母親流淚,更沒有同輩孩子敢在背後議論他什麼,雖然他隱隱覺察到,長輩的師伯師叔提到母親時,雖然鮮少背後議論,可臉上總帶著惋惜的模樣。他還太小,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在他還提不起重劍時,看過母親與她的師兄弟們切磋,雙手緊握重劍,英姿颯慡的模樣和美麗卻堅毅的面容,堅韌不輸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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