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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明燭已經去了長安三月有餘了。葉錦城卻覺得夢境不減反增,這讓他十分困擾,卻也無可奈何。鑄刀時焦躁的心情時平時起,葉錦城想了想,最終還是靜下心來。

  “大師兄!”

  這是葉九霆的聲音,自從陸明燭走後,他顯然有些難過,卻更粘著葉錦城,時時來劍廬看他打造彎刀。這兩把彎刀一步步成型,可以說葉九霆一路看過來,算是開了眼界,又對葉錦城佩服得五體投地,整天誠心誠意地要來學鑄劍術。

  “……嗯,來了?”葉錦城應了一聲。葉九霆是知道的,這雙刀就要最後成型,早就盼了許久,興奮得要命,自然是不會錯過的。

  “大師兄,”葉九霆扒著鑄造台,一雙大眼睛亮得出奇,“今天這刀,可以完成了麼?”

  “……可以。”葉錦城微笑著摸摸他的頭。葉九霆來了,他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平復下來一些,也許是因為看見他,就想起陸明燭的緣故。他拿起錘子來,開了爐門,將刀身放進去。葉九霆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模樣十分認真。

  “九霆,去,把那邊台子上的小桶水提來,倒進這邊。”葉錦城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手上的錘子卻是一下下穩定地鍛打刀刃,那均勻的聲音掩蓋了他不安寧的心跳。葉九霆忙不迭地跑過去按照他的吩咐做了。葉錦城又鍛打一陣,才小心翼翼地住了手,葉九霆看見他用鉗子夾著通紅的彎刀刀刃,將它們從尖到尾壓進水裡,他的動作很慢,手很穩定,那赤紅的刀尖一觸到水面,頓時發出嗤嗤的響聲,白汽一下子升騰起來,葉錦城勻速地將刀刃往下推,那水就快要浸沒到刀刃尾部的位置,卻猛然聽得葉九霆道:“大師兄,你想不想明燭哥哥?”

  小孩子問話本來無心,葉錦城卻不知怎麼心中一緊,手上動作一下停了。那刀刃尾部還未勻速壓入水中,只是這一下愣怔,葉錦城才反應過來,連忙將手裡的刀刃整個壓進水中,蒸騰的白汽立時涌成一片,潮濕而熱,葉錦城眨著眼睛,幾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葉九霆這一句話打亂了他的動作,這最後一道工序尤為重要,他直覺不妙,卻也不忍心責備葉九霆,只是將刀刃重新夾出來,仔細觀察,那烏黑的刀身一出水面,頓時泛起一層黝黑中帶著藍的青光,那光澤犀利,從上而下地反射著陽光,葉九霆瞪大了眼睛看著,不由得發出驚訝又艷羨的喟嘆,葉錦城將刀刃提到眼前看了看,只見光澤流轉,烏黑髮亮,刃口處隱隱透出白森森的顏色,顯得煞氣迫人——沒有問題,成了,已經成了。

  葉錦城的心一下子放下來,這才感覺到冷汗從額角滾滾而落。

  “你……剛才說什麼?”

  “……呃,我說,大師兄,你想明燭哥哥嗎?”葉九霆只顧著看那刀刃,隨口重複了一句。

  葉錦城微笑地嘆了口氣。

  “你啊,還小呢,不懂這些。剛才我做的那些步驟,你記著了沒有?還有一把刀,你再看一遍。我給你準備了其他材料,等等你自己試試看——師兄教你啊,乖。”

  他說著用手摸了摸葉九霆的臉。葉九霆嗅到他手上有火墨和木炭的味道,還有濕潤的水汽,手指卻冰涼冰涼的。

  葉錦城再次來到長安時已經入秋。

  屋子裡有種微暖的曖昧氣息。錦帳最外面的湖藍色錦緞起了微微的波動,陸明燭光裸著上身站起來,葉錦城覺得有些累,只是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望著帳頂。陸明燭的鞋底似乎有點硬,走在房間裡一下下清晰地響。葉錦城感覺到他燃起一盞火光微幽的燈,拿著在屋子裡來回走動。窸窸窣窣的聲音顯得周圍更加安謐,葉錦城懶懶地側過頭,只見陸明燭走到書案旁,那上面是一塊攤開的錦緞,上面擱著那對彎刀——只是這麼昏暗的燈光一照上去,那對兵刃立時就散射開烏黑的柔和冷光。

  “你擺弄它幹嘛?”葉錦城疲倦地翻了個身,拖長了聲音,“我一個大活人在這裡,這麼久沒見,你倒捨得不看我?”

  陸明燭笑了。“還要怎麼看你?我不看它,你回頭又要說,你費盡力氣鑄刀,我卻看也不看一眼。”

  葉錦城也給他逗笑了。陸明燭側著身子同他說話,桌上的燈火微微閃動,從這個角度看去,只見大叢披散的頭髮從光裸的後脊背上垂落下來——他的頭髮已經很長,褐色的柔亮的捲髮,垂過了腰際,恰恰在臀線上面一點的位置,柔韌的線條硬朗的腰線流暢地微向里收,由於光線的緣故,膚色顯著比平素要暗一些,可也更顯得那瞧著自己的眉目濃麗深刻。

  “……你可真好看。”

  這話完全是情不自禁,脫口而出,突如其來得連葉錦城自己都一愣。陸明燭也怔了一下,隨即笑了。兩人相處這麼久,他早就習慣了葉錦城那種公子哥兒式的略帶輕浮的讚美,在長久的時間裡,他知道葉錦城說的是真話。

  窗外突然滾過一陣隱隱的雷聲,緊接著又是一聲。葉錦城側耳聽了聽。

  “什麼聲音?”

  “要下雨了。”陸明燭端起燈盞,走去開窗,只是猛一推窗子,一股疾風就直灌進來,吹得手上燈火猛然間狂亂擺動,陸明燭趕緊將窗子重新拉上,只聽得又是一聲炸雷,顯然是要有一場大雷雨了,“你等等,我去關窗。”

  陸明燭端著燈盞往外走,葉錦城卻突然坐了起來,雙臂搭在膝蓋上,披頭散髮地發著呆——又是這樣的天氣了。雷雨的天氣。陸明燭略嫌急促的腳步在外間響起,葉錦城聽見他用力合上窗頁的聲音,那嗒嗒的腳步聲,雖然急促,可穩定,實在——就是這種腳步聲,在夢裡,在無數個他想起唐天越的夢裡,像是夢境中殘酷的利爪死死攫住他,一下一下敲擊在地面上,同時在眼前晃動的,還有那頭紛紛揚揚晃動的光潤栗色捲髮。

  又是一聲沉悶的雷聲,隨即緊接著是一個炸雷猛地炸響,屋子裡本來因為陸明燭拿著燈台走了出去黑了下來,此時猛然被緊隨而來的閃電照得清晰,電光透過窗紙一下子將屋子裡的東西都照得慘白地閃了一閃。葉錦城慢慢地轉過頭,這炸雷聽得人只覺心驚,又覺滿心淒涼。

  父親去世得早,他沒有了印象。可是印象中母親去世的那日是師父抱著他前去跪拜靈柩。也是這樣的大雷雨,那靈柩停在靈堂里,被閃電照得一明一暗,漆黑的棺木反射森白冷光,師父的臉上流著淚,他轉過頭去,抱著師父的脖子不敢再看,甚至不敢再哭。印象中,楓葉澤的水是那麼冰冷,雷雨和閃電裹挾起泥土的腥味,臨時的牢房裡散發著腐敗的氣息,鮮血滲進了地里,葉錦城的手腕被鐵鏈束著,這屋子裡昏暗無比,只是隨著外面炸起的慘白閃電而時不時地獲得短暫的明亮。他掙扎著往另一側爬過去,鼻尖蹭在地面上——泥土和血的腥氣、雨水的潮氣充盈著鼻尖,讓人煩然欲嘔,身上的傷口已經從火辣辣的痛變成麻木,左臂大概是斷了,從兩日前腫脹的痛變成了酸麻的感覺——他不知道這手臂是否還保得住,也沒空去想。鐵鏈牽制了他,他動不了,凌亂四散的頭髮被血塊粘在一起,披在眼前,他看不清對面的唐天越,沒法撥開頭髮,也沒力氣甩開它們,只能竭力地蹭過去,像條被挖出來躺在陽光下曝曬著扭動的蚯蚓,可笑而慘烈地掙扎,卻只是徒勞。唐天越一動不動地趴在對面,一隻傷痕累累的手突兀地向前支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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