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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戡不由地痴了。

  天空是沉寂的灰藍色。不知何時,外面下起了紛紛揚揚的細如芝麻的小雪。猶如為蒼穹掩上雪白的窗簾。

  這個城市極難得有冰雪造訪。先前的雪花落到被輪胎碾壓而躁熱的地面上,隨即化成水,濕潤了被灰塵蒙滅的水泥瀝青。接著,一批又一批的雪前仆後繼,勢頭越發加大,飄灑凝落在城市的每個角落,終於將城市罩上銀裝素裹。

  “喲,難得下得這麼大。”司機望著眼前已狀如尾指甲大小的雪片,饒有興味地說。“你們還小,都不曉得以前這裡可是經常下雪的,我們小時候還能堆雪人打雪仗呢。現在有什麼溫室效應,弄得氣溫越發地高,也鮮少下雪了。”

  舒流螢沉吟著,問:“下雪了?”

  “嗯。”許戡順著他的眼眸看去,無限慨嘆。看得出,他嚮往雪。

  “你肯定見怪不怪了。我從小也沒去外地旅遊過,沒有見識過什麼千里雪飄萬里冰封的景象。可惜,現在想看也沒法看到了。”他從容地伸出手去,把車窗搖下,掌心接到一星半點的雪花。許戡本想拉住他,可又放棄了。

  “我感覺到了。果然下得不小。”掌心收回,上頭剩下一小攤晶瑩的雪水。

  “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黑龍江滑雪吧!”突然冒出如此突兀的話,許戡自己亦吃了一驚。

  舒流螢未動聲色,夢囈般地說:“你還記得《詩經》里的《採薇》嗎?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當初我出發的時候,楊柳輕輕地搖動。如今我回到了故鄉,雪花紛紛地飄落。

  但是……總感覺這場雪,竟有些逐客的味道在。

  他訥然。

  “只隔了一個月,就……”只隔了一個月,就物是人非成這副模樣。許戡忍噎,說:“馬上就到了。”他把手放在舒流螢的掌上,果然冰涼沁骨,寒到極處,竟似燙到極處,讓他條件反射般,立刻把手收回。

  但他又把手再度包裹住青年的手掌。他希望這雙手不要再這樣冰冷。舒流螢沒有掙脫。

  但願這片刻的溫暖,能化借他心頭的堅冰。許戡運用起心頭的熾熱,意欲將力量與希冀傳送予幾近固步自封的青年。

  現在,代表留戀之情的楊柳不復存在。惟有綿延不絕的雪,隨著風的呼嘯,唱出哀傷的輓歌。

  夜雪未霽,霰珠無聲。碧空如洗,寒肅照舊。

  相信你能過得比我好。我不求你能原諒我的自私。

  兩人都不知道,各自所做的,究竟是不是火中取栗。

  “誰啊?”按響門鈴,一個粗鄙的女聲從門fèng里鑽出來,彆扭地侵入耳內。

  “阿姨,是我。”

  透過貓眼張望許久,女傭打開房門,驚訝道:“哎呀,是小舒啊,你事情辦好啦?過了那麼久回來。”她到底不便多加過問主人家的事,讓兩人進來換了拖鞋,泡了兩杯茶。

  “這位是你的朋友吧?”女傭放下茶杯,想,這總該問一下的。

  “是啊。”許戡立在旁邊,隨口應了一聲。

  “媽她最近還好麼?復健得怎樣了?”

  “我照你說的,每個禮拜都帶她去的。情況不好不壞,也就這樣吧。你不曉得哦,把她連著個輪椅搬上搬下,累得骨頭都散了。”女傭似乎要彰顯一下自己的功德。

  “我不在的日子裡麻煩你了。”畢竟和眼前的這個保姆不熟,生疏地很。恰到好處的禮貌是必須的。

  舒流螢剛想邁動步子,身形還是遲疑了一下。許戡會意,四周看了一下,便扶著他一路走進臥室。

  甫至床邊,舒流螢很自然地跪了下來,雙手摸索著他憔悴枯槁的母親的輪廓。許戡看了,不禁唏噓。這年頭,如此孝順的孩子已經很少了……

  他猜這形銷骨立,毫無生氣的中年婦人,得了什麼重病癱瘓在床。欲問原由,但實在不便再打擊舒流螢。

  他想必過得很辛苦吧。相形之下,許戡和父母也只有過年時才能團聚。他亦萌發了蠢動的思親之情。

  舒流螢說:“幫我看看,我媽的口腔有沒有潰瘍,身上有沒有起疹子之類的。我看不見,要勞煩你了。”

  許戡點點頭,掀開棉被,很仔細小心地查看了婦人的情況。見她身上還算乾淨,被窩收拾得挺整潔,沒有褥疹,眼睛嘴巴都沒有大礙。“看來你請的保姆還算盡心盡責。”

  舒流螢的眼眶微微紅了。許戡知道,他於無聲中長吁一氣,直舒胸臆。他坐到婦人的床邊,握著她的手,長久不言語。婦人模模糊糊,力不從心地吐出一些發音,又不聲響了。她枯柴般的手摸了摸舒流螢蒼白的臉頰,流出淚水,又笑了。

  為了不打擾這對母子的相聚,許戡識趣地退了出去。

  當她知道自己的兒子看不見了,她會怎樣呢?許戡並不願意想像那場景。

  用命運多舛來形容他,並不過分吧。當下之計,還是得儘快找間好的醫院,給他做個全面的檢查。究竟他得了什麼病?許戡起先也不明其理。

  ……不會是之前中毒的後遺症吧?應該沒有可能啊,小非說過,毒已經解了……他仍是百思不解。

  ……

  許戡一人在狹小的客廳里飲啜。就連一口氣喝到底了,他仍舊後知後覺地捧著空空如也的杯子。

  女傭正在拖地,大概是想起了什麼,對他說:“小舒這一個月也不知道去忙什麼事了,他媽不要太想他哦!真是作孽啊……”許戡很是尷尬,沒法應聲,不置可否。

  “對了,前兩天有幾個陌生人找上門來,指名道姓地找小舒。我看那幾個人凶神惡煞,來勢洶洶的,嚇死人了。他們差點要闖進來呢!我說打電話報警,他們這才走的。小舒是不是在外面得罪了什麼人啊?不會是結下什麼仇家了吧?”女傭放下拖把,試探性地問許戡。

  “什麼?”許戡吃驚不小,拉著舒流螢走出來。

  他木然坐下,問:“那些人告訴你他們的來歷了嗎?”

  “對了,他們說還是你的親戚咧!有這樣窮凶極惡的親戚麼……”女傭的口氣相當憤世嫉俗,“他們說,等你回來,還會再找上門來的……這可怎麼辦啊……現在這社會治安太差了,什麼樣的人都有……”

  舒流螢端坐著,一聲不吭。許戡都為他捏把汗:怎麼會多事成這副樣子……

  女傭一臉焦急之色:“他們還說,搬家叫警察他們也不怕,要是我們真的報了警,他們會把我們……要死快哉……看來我是做不長了……”她一急,一口流利的蘇白吐了出來。

  “他們要是真的想害人,趁火打劫還不容易?他們應該……只是衝著我來的……”

  女傭認為他說的有道理,鼓起勇氣說:“小舒啊……阿姨身體不是很好,我就做到這個月月底……你看行不行?”

  當然不行!他眼睛出了問題,家裡還有個病人,現在又出了那麼多亂子……

  可是兩個人心裡都明白,這保姆是怎麼留也留不住的了,再找一個也未必能呆長久。

  “可以。過幾天給你結帳。當然,預先付給你三個月的工錢,別忘了……”

  女傭一愣,連她自己都忘了這回事兒。

  “小舒,我覺得你好像不太對勁,身上不舒服嗎?”她眼珠一溜,直勾勾地盯著舒流螢,卻又發覺不出什麼端倪。

  無論如何,也不想叫外人看透自己,甚至同情、可憐自己……他承認自己是個弱者,可他不願受到強者那居高臨下的憐憫和關懷。

  “沒有。你多心了。”他的目光,略微波動。宛若震盪一杯已擱置變冷的香茗,使其泛出些許漣漪。

  一侷促,話語變得此地無銀起來。隱約能聽見那雹霰打在窗外塑料雨篷上的悶響。

  “雪下得好大。”

  “是啊……只怕出去要頂著鍋盔了。”

  接連幾天,許戡都住在舒流螢家中。女傭已告辭,照顧兩個病人的重擔,幾乎全落在許戡身上。

  從現在開始,許戡能做到不誤學業。而舒流螢呢?去醫院檢查,得到的結果卻叫人無比失望。

  別提如何治療,就是有法子能讓他復明,只怕他也負擔不起。

  “玻璃體,三膜,視網膜都沒有病變,瞳孔對光刺激反應不強烈。視神經系統還有待進一步檢測。去看一下CT吧。”醫生對身為舒流螢“家屬”的許戡說。“如果是神經方面的毛病,怕是……很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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