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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憑什麼?同樣是十五歲的少年,意氣風發,身攜凌雲之志,心懷無限憧憬,只因寒門貴族之別,他就該忍受這般不公,被人冒名頂替,葬送前途,狠狠踐踏入泥嗎?

  竹岫書院的裘院首聞聲趕出來時,外頭已亂作一團,放榜的公示欄被掀翻在地,守衛們死死壓住一個人,那人被揚起的灰塵髒了滿頭滿臉,卻還在拼命扭動著身子,嘴裡激動大喊著什麼,狀若癲狂。

  裘院首拄著拐杖,往地面上重重一敲,聲如洪雷:“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負責放榜的龔太傅連忙湊上前來,指著場中央被壓制住的那身瘋狂白衣,皺眉道:“不知哪跑來的瘋子,自己落了榜,便精神錯亂,非指著晏七郎的文章,說是自己所寫,被七郎搶了去,他才應該是真正的探花郎……”

  裘院首一聽這話,眼底有什麼飛閃而過,卻極快地遮掩過去,他虛眸望向底下被狠打的少年,兩鬢斑白的一張臉在風中沉思著。

  終於,他還是轉過了身,揮揮手,威嚴無比。

  “把這人趕走,不許他再瘋言瘋語,靠近書院一步!”

  被人狼狽轟走的駱衡走投無路,只能抱著小猴子到了晏府門前,打算拼著一死也要討回個公道。

  那時畢竟年紀小,熱血衝動,又無權無勢,除了一條賤命,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資本。

  很快,晏府里就出來兩列手持棍棒的家丁,府門前也圍了一堆看熱鬧的人,而駱衡,是真真正正地豁了出去,他高聲背誦著自己的會試之文,痛斥宮學子弟“竊文頂替”之行徑,字字句句鏗鏘有力,引得圍觀眾人頻頻耳語,臆測紛紛。

  “混帳東西,敢污衊我們七公子,找死嗎!”

  家丁們怒不可遏,一擁而上,駱衡被打翻在地,塵土飛揚,一片亂糟糟中,他眸光瞥見一身紫衣徐徐走出府門,站在台階上,雙手攏在袖中,冷冷望著下面的情景。

  那是一個玉冠華服的少年,面龐白皙俊秀,眼眸狹長,抿著一雙薄薄的唇,駱衡福至心靈間,幾乎瞬間脫口而出:“晏七郎!”

  果然,那少年長睫一顫,冷漠望來,對上了他的目光。

  沒錯,這就是那個竊取了他文章,頂替了他功名的無恥竊賊!

  駱衡激動不已,被人按在地上,心頭恨得幾欲滴血,他不顧一切地嘶喊著:“你這個無恥的竊文賊,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了嗎?你敢同我去聖上面前對質嗎,你敢嗎……”

  那少年一動未動,雙手依舊籠在袖中,只是在駱衡被打個半死,已經說不出話,罵不出難聽的詞後,他才緩緩走下台階,停在駱衡身前,一點點蹲了下去。

  “省點力氣吧,告訴你,這事非我所願,只怪你命不好,考在我前頭一名,占了三甲一席。”

  他聲音極輕極冷,只能傳到自己與駱衡耳中,駱衡艱難地抬起頭,滿臉血污下,呼吸灼熱,卻一點開口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少年依舊冷冷看著他,語氣不帶任何情緒:“左右你也在皇城待不了了,不妨與你直說了吧,這事你別怨我爹,他也是被慫恿了,真正主使的,是書院的裘院首,他乃這次會試的主考官之一,是他找到了我爹,才會有這‘偷梁換柱’的一出,竊文賊的名號,你別安在我頭上,我也嫌噁心。”

  這番話的信息量實在太大,駱衡身子一時顫動不已,眼神幾個變幻之下,那少年似乎看出他所想,哼了哼,嘲諷一笑:“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撞上裘院首最後執掌書院的任期,他馬上就要退任了,這是他經手的最後一屆大考,他絕不會允許竹岫書院的牌子砸在自己手中,你要知道,已經連續二十七屆的新科三甲都出自宮學,這一次,又怎能被你這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寒門學子破壞掉呢?”

  “你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的文章寫得太好,沒能成全宮學的聲名,成全延續的傳奇,成全裘院首的輝煌卸任!”

  最後一句的冷笑之中,分明也是帶了異樣情緒,駱衡唇角微微翕動,敏銳捕捉到什麼,或許這次“探花頂替”,對這晏七郎,也是一次不小的衝擊,乃至某些東西的徹底重塑。

  果然,他對駱衡低嘆了聲:“別再瞪著我了,你快離開盛都吧,走得越遠越好,趁事情還沒有鬧大之前,不然,就算我爹放過了你,那個道貌岸然的老傢伙也不會手軟的。”

  說完,他站了起來,隨手扔下一個錢袋,恢復一臉漠然:“走吧,憐你落榜瘋癲,不與你追究今日鬧事之過,你拿著錢速速離去,再也不要來糾纏了,聽見了嗎?”

  他說著轉身就要回府,卻被駱衡冷不丁伸手抱住了一隻腿,他艱難仰起頭,鮮血從他眼睫臉頰流下,觸目驚心,但那雙漆黑閃爍的眸中,分明還是寫著萬分的不甘與恨意!

  就在這時,被打落在一旁的書簍中,忽然跳出一隻小猴子,似乎與主人心靈相通般,猛地飛撲上前,一口咬住了那晏七郎的腿!

  晏七郎吃痛出聲,旁邊的家丁趕緊一棍子揮去,只聽哐當一聲,那小猴子被打飛半空,重重撞在了晏府門前的石獅子上,鮮血四濺,兩隻毛茸茸的胳膊抽搐了幾下後,脖子一歪,當場便沒了氣。

  “不——”

  血泊之中,那身早已看不出顏色的白衣,手腳並用地拼命爬向那隻小猴子,嘶啞慟哭。

  不遠處的晏七郎,冷視這一幕,眼見一人一猴在石獅之下,緊緊抱在一起,鮮血混雜著淚水,喉頭嗚咽失聲,悽慘無比。

  他卻面無表情,只是抬起一腳,將那錢袋踢向了血泊中的少年,而後從懷中掏出了一方雪白的素巾,仔細擦了擦腿上被咬到的痕跡,擦完隨手揉皺一扔,吐出兩個字:

  “真髒。”

  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血泊中的駱衡聽得清清楚楚,少年霍然抬起頭,晏七郎卻已經轉身踏上台階,朱紅大門一關,徹底斬斷了兩方世界。

  風過長空,殘陽籠罩,高高站在雲端的老天爺,也同圍觀眾人一般,心滿意足地看完了戲,各自散去。

  一滴血珠從駱衡睫毛上墜落下來,他忽然覺得很冷,除了懷中的小小屍體,還帶著一絲溫熱外,天地之間,哪裡都是冷的。

  ☆、第十四章:上山為匪

  “竹岫書院的弟子打發起人來,或許都是一樣的,那個錢袋裡也裝滿了金葉子,不多不少,剛好十五片,折算成一年一片,可不就輕巧買斷了駱衡十五年的人生?”

  屋裡,講述的聲音平平如許,聽的人卻已經熱流逼上眼眶,肩頭微顫不已,聞人雋揪緊手心,再也忍不住鋪天蓋地的酸楚,剛要開口時,東夷山君卻已經扭頭望向她,饒有興致地一笑:

  “你猜,駱衡把那屍體和金葉子,埋在了城郊第幾棵柳樹下?”

  聞人雋一頓,眼眶紅紅的,不知該說些什麼,東夷山君已經微眯了眸,幽幽一嘆:“是第七棵呀,第七棵歪脖子柳樹下,因為他養的小猴子,也剛好七歲了。”

  跟了駱衡七年的小傢伙,一直被駱衡叫作“小衡”,當一點點扒開泥土,在樹下親手將它的屍骨埋進去時,駱衡覺得自己也跟著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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