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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再背那個可笑的書簍,只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盛都,他也沒有再回自己的家鄉,因為那裡說不定已經有人在等著他了,他只是孑然一身,去往了大梁一處最邊陲之地,青州。

  在那裡,誰也不認識他,誰也不知道他的過去,他每日在街邊架個棋攤子,五文一局,輸贏翻倍,勉強餬口混日,收攤了就去飯館打點酒,一路喝一路腳步踉蹌,散亂的長髮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瘦削蒼白的下巴。

  小衡死了,駱衡也死了,從前那些遠大志向像也埋在了柳樹下一般,他一顆心再也掀不起絲毫波瀾,每天只是行屍走肉地活著,直到那年秋末,他迎來了自己十六歲的生辰。

  那天不知為什麼,駱衡麻木的心中比往日多了些起伏,他忽然很想早點收攤,回去為自己做一碗長壽麵,暖一下被酒喝傷的胃,讓自己像個“人”一些。

  但不甘寂寞的老天可能又想看戲了,就在他比往常提前一個時辰,準備收攤回去時,一道魁梧身影在他的棋攤前坐了下來,硬梆梆吐出三個字:

  “來一局。”

  他透過蓬亂的長髮,看清那是個滿臉大鬍子的英武莽漢,擱在平時,他一定會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下完這一局,但偏偏是今日,今日他不想再向任何人輕易低頭,是故,在與那莽漢對視許久後,他終是沙啞著聲音道:

  “不好意思,今日要收攤了,明日請早。”

  那漢子一動不動,只是從懷裡掏出了一片金葉子,隨手扔在了棋盤之上,依舊是硬梆梆的三個字:“來一局。”

  他若是不掏這片金葉子,駱衡說不定還有可能同他倉促應付一局,但就是這片金葉子,刺痛了駱衡的一雙眼,徹底激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前塵往事。

  他幾乎是把那金葉狠狠摔了回去,起身麻利收拾起棋盤,語氣冷如冰霜:“說收攤了就收攤,多下一局也不成,明日你再來就是,不用多給,我只收五文。”

  那漢子伸手一攔,虎目威嚴,又從懷裡拿出好幾片金葉子,一股腦兒扔在駱衡的棋攤上,依舊是粗聲粗氣的三個字:“來一局。”

  駱衡瞳孔驟縮,再也克制不住,把那些金葉子狠狠一掃:“說了不下就不下,我回去有急事,你不下這一局難道會死嗎!”

  這個“死”字仿佛戳中漢子心中某根弦,他一下站起,伸手指向駱衡:“你再說一遍。”

  駱衡冷著眉眼:“不下,請讓讓,我要收攤回去了。”

  那漢子霍然大怒:“現在天色分明尚早,明明不是收攤的時間,你是瞧不起我怎的,還是趕著回去投胎嗎?為什麼不跟我下這一局?”

  駱衡也來了脾氣:“你管我回去做什麼,我今天就是想提前收攤,就是不想多下這一局,怎麼樣,要你管嗎?你難道是蠻不講理的土匪嗎?”

  之前那個“死”字已經觸了霉頭,這個“土匪”更是直擊要害,那漢子目光驟然大變,抓起那把金葉子摔在駱衡臉上:“混帳東西,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你究竟下不下?”

  動靜頗有些大了,引得周圍不少人湊上前來,這場景依稀回到當日晏府門前,那如夢魘般的不堪經歷,駱衡只覺臉上火辣辣的,胸膛血氣翻湧,猛地抬手將棋盤一把掀翻:“不下,不下,就是不下!你把我雙手打斷了也休想我同你下這一局!”

  黑白棋子嘩啦啦落了一地,塵屑飛揚,夕陽籠罩下,圍觀眾人齊齊一驚。

  “你他媽有病嗎?”那大漢徹底被激怒,踩著棋子上前一把揪住駱衡衣領,雙眸殺氣迸射:“老子這就成全你,斷了你這雙胳膊信不信!”

  “來啊,你來啊,你把我殺了吧,反正我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了!”駱衡嘶聲吼了回去,那大漢反倒一怔,眸光幾個變幻後,一把扭住駱衡胳膊,只聽咔嚓一聲,他骨頭微微移位,疼得額上登時冷汗涔涔。

  大漢在斜陽中沉聲道:“我不殺你,我今天手上不能沾血,但你告訴我,你提前收攤回去究竟要幹什麼,你說出來我就放過你!”

  鑽心的疼痛自胳膊上傳來,駱衡被冷汗打濕了眼睫,一雙眸透過亂發狠狠攫著大漢,咬牙冷笑:“我不用你放過我,你把我殺了吧,我早就不想活了!”

  大漢一頓,手下力度加大:“年紀輕輕竟然想死,你可知有多少人想活都活不下來,我生平最恨你這種懦弱之輩,可惜我今日不能沾血,不然非讓你嘗嘗我的厲害!”

  他說著,發力將那隻胳膊一扭,再將人狠狠一推,駱衡倒吸口冷氣,踉蹌跌落在地,狼狽不已。

  “孬種!”

  大漢啐了聲,虎眸之中儘是滿滿的厭惡輕蔑。

  駱衡折了一隻胳膊,痛得雙唇咬出血印,亂發與長睫盡被汗水淋濕,他仰首終於露出了完整的一張臉,蒼白而俊秀,在夕陽的籠罩下,淚水自眼角恨恨滑落,周身散發出一股孤絕之氣,如山林間受傷的小獸,透著說不出的狠勁:

  “是是是,我是孬種,我懦弱,我沒用,我活得不人不鬼,像螞蟻一樣被人踐踏,連提前收攤回去,為自己煮碗長壽麵都不能!到哪裡都要被人甩一臉金葉子,威逼強迫!從前那些凌雲壯志就跟笑話一般,飽讀詩書到頭來任人碾壓,連為自己討個公道都沒門,反而被驅趕出城,像條狗一樣躲到這邊陲之地來,渾噩度日,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孬種,不消你動手,我回去吃完面就下地陪我的老朋友去,這個生辰就當祭日來過了!”

  這字字句句響徹長空,帶著沖天戾氣與刻骨絕望,淚水淌過蒼白俊秀的臉龐,唇角咬出的血印在夕陽映照下,觸目不已,瘦削的身子卻挺直著背脊,昂首灼灼對視著,毫不退縮,一時四野風中竟帶了幾分肅殺震撼的味道。

  大漢張了張嘴,半晌才有些無措而意外道:“今天……是你的生辰?你提前收攤回去,只是想為自己煮碗長壽麵?你……不是青州人?”

  屋中月光泠泠,檀香裊裊,風吹簾動,白袍勝雪,一把嗓音清冽無比。

  “他叫聶長卿,從前是個叛軍頭領,卻是被上級誣陷的,連累滿門,走投無路,只能帶著跟隨他的兄弟躲到了青州,占山為匪,人稱聶老大。”

  “那一天,他是下山來散心的,整個人苦悶異常,因為他才在山上拜祭完一個人,那個人,是他的親弟弟,從前將門嬌養出的小公子,滿腹經綸,下得一手好棋,本是人生繁花似錦,卻因為這場變故家破人亡,從雲端跌落泥土,又眼睜睜看著崇敬的兄長淪落為寇,困於山上,他一時難以接受,也拒絕為匪,‘同流合污’,大受刺激中身體每況愈下,最終日日嘔血,在自己生辰那一天,強撐著推門而出,摘了片楓葉夾進書本後,便抱在懷中,於院裡闔目而去,死在了自己心愛的棋盤旁。”

  “聶老大每年的這一天,都會痛徹心扉,難以自持,這一年也不例外,說來也巧,那駱衡竟與他弟弟同歲同生辰,若他弟弟未抱憾逝世,也該是駱衡這樣的年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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