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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一剎,這手就被戚炳永抓住了。

  他喃喃出聲:「……四哥,是你罷。」

  並沒有人回答他。這是在夢中,夢中怎會有人答他的話。而他的四哥,終究來夢裡見他了。

  戚炳永緊緊地握著這隻手掌,忽地哭了。

  他的眼淚滾燙,聲音沙啞:「四哥。朕若打贏了這一仗,非得殺了你不可。」他閉著眼,又哽咽道:「……四哥,你此番來,也是要殺朕麼?」

  御榻上的哭聲,從最初的忍抑,逐漸變得放情,到最後幾乎成了嚎啕。帳中,戚炳永弓著腰縮做一團,死死地按著那隻手,反覆泣道:「四哥,你是朕的親兄長,你是朕的親兄長……我們兄弟六人,我們兄弟六人……」

  這般念了不知有多久,他的哭聲才逐漸小了。他將臉埋在那隻大掌中,牙齒因顫抖而將下唇磕出了血:「……四哥,你當年為何要回京?你若不回來,大哥便不會死,父皇更不會死,我們兄弟之間又何至於今時今刻。四哥,你當年為何要回京?……」

  不知何時,他的氣力泄了。又不知何時,那隻手掌從他額上離去了。

  榻上一輕,帳子微動,夢中人已不在。

  ……

  崇德殿外。

  周懌按劍立在丹墀側,見人出來,他默聲跟上。走出數步後,他聽見男人在前吩咐道:「封殿。」

  周懌應道:「是,陛下。」

  面對這個男人,他曾稱以過不同的尊謂。晉西北邊軍戍營中的殿下、晉煕郡鄂王府上的王爺、南境大軍陣前的將軍……今已皆成過往。

  如今,他口中的這一聲「陛下」,牽動著無數的亡魂與白骨,冀為連年不休的征伐、為受辱已極的兵卒、為苦於戰火的百姓,畫上一個重重的句點。

  不遠處,譚君手捧晉帝禪位詔書,率文武於階下列拜。

  朝陽光芒萬丈,氣勢磅礴地傾泄而下,毫不留情地將宮城中的每一寸暗處都照得透亮刺目。

  男人站在這朝陽下,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勁拔青松,清晰地落入眾人眼中。

  他看向譚君,譚君亦回望向他。

  這一剎,二人仿佛重回當初森冷潮濕的刑獄中。

  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權勢滔天的、心狠手辣的鄂王,被抽滅威儀,被抽毀尊嚴,被抽斷硬骨,就在譚君的眼前,應聲跪倒在地。

  譚君腳尖停在他膝前數寸處。

  「當年鄭文襄公因得罪王爺,竟被王爺迫害至死。臣今想問一問,這些年來,王爺悔不悔。」

  獄吏們持鞭,無聲立望。

  男人抬手抹去嘴角的血,盯住譚君,吐出兩字:「……不悔。」

  譚君將他看了半晌,然後無言轉過了身。

  料想老師若泉下有知,今聞此言,必亦無悔於當年。

  ……

  建初十五年春三月,譚君為久病的老師謄抄奏摺,送入都堂。那封奏摺,是身為端明殿大學士、翰林學士承旨的鄭平誥第三次銜領朝中文臣,諫請皇帝早日立儲的議章。

  毫不意外地,這封奏摺激起了皇帝的盛怒。皇帝傳召鄭平誥入覲,二人在崇德殿內頗起了一番爭執,而這一番爭執之激烈,事後便連外朝眾人都有所耳聞。

  據傳當日,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將這本奏摺狠狠砸在鄭平誥腳下,問說:「你三番五次奏請朕冊立儲君,是為何心?」

  鄭平誥跪著,答稱:「陛下膝下諸子早非幼兒,陛下久不立儲,宮內不平,國朝難安。」

  這話說得無一分委婉,立時便叫皇帝又變了臉色。

  皇帝沉了沉氣,道:「朕這六子,你與眾臣欲推立哪個?」

  鄭平誥答:「四皇子天資出眾、文武拔萃,可堪重任。」

  皇帝沉默地覷著他,一字不發。

  鄭平誥又道:「陛下心知肚明,又何必問臣。除四皇子外,陛下其餘諸子皆極平庸,任是冊立哪個,都難服眾。而陛下若有立他人之意,又豈會遲遲不下詔?陛下既不願立其餘諸子,又何故不立四皇子?」

  皇帝仍舊不言。

  鄭平誥最後道:「四皇子被陛下外放近三年而不得歸京,臣斗膽問陛下:四皇子當初究竟犯了什麼大錯,得遭陛下這般懲戒?陛下久不立儲,究竟是在猶豫什麼?」

  皇帝冷笑一聲:「朕算聽明白了,你是為他抱不平而來。」

  「臣不敢。臣所言,皆為陛下、為大晉。」

  「你當朕愚蠢。」

  「臣萬萬不敢。」

  皇帝猛地起身,厲聲斥罵道:「他是朕的兒子,朕想怎麼罰,便怎麼罰!朕便是讓他一輩子不能回京,亦是朕的家事,不容爾等置喙!朕立不立儲,當立誰人,豈是爾等能指手畫腳的!你給朕滾出去!」

  這番罵聲直達殿外。

  在外候著的文乙看見鄭平誥被斥退出殿,近前為他引路。鄭平誥久病不愈,此番急火入心,臉色更是晦青,沒走幾步,就弓腰悶咳起來。待咳聲罷,文乙瞥見他手心裡捂住一抹血色,當即皺了皺眉。

  鄭平誥聲音沙啞地叫他:「文乙。」見他答應,鄭平誥又嘆:「你可知陛下何故對四殿下如此?陛下明明深知,此輩江山,唯四殿下可繼。我等欲得明主,非四殿下不可堪此重任。」

  文乙平靜地對上鄭平誥的視線。

  他胸中埋藏著無數句話,但他一句都不可輕易說出口。這不是一個最好的時刻。他已孤身一人走了這麼久的路,他絕不可踏錯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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