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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乙遂道:「是小臣僭言了。小臣是閹人,不該論國事,不該數亡卒。小臣又哪裡有資格,敢在人臣面前,替蒼生懷悲呢?」
謝淳注視著將頭垂得極低的文乙。
他沒有為自己的無言而做解釋,他也沒有讓文乙不要妄自菲薄。
他只是走近文乙,緩緩道:「……文乙,你受過什麼苦?」
這句話如同無形的力量,將文乙的頭向上托起一些。他如實回答:「小臣七歲時,父兄皆因兵亂而亡。母親被逼改嫁,小臣被轉賣幾道,最後到了宮中的外三監。」
他的平鋪直敘掩埋了所有受過的苦。正如人死不可復生,那些苦也不必再提,因為無用。
謝淳聽了,點了點頭。
他的動作又令文乙的頭抬高了些,他二人終於可以正視對方的雙眼。
二人的目光都極坦徹,一切的話語都可被這樣的目光所替代,更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心念能夠藏匿於這樣的目光下。
月輪輕移,沒入雲梢,夜色又深幾許。
文乙摸出袖中的文札,謹慎開口:「謝大人,是打算再次勸諫裕王?」
「不。」
謝淖的回答出人意料。他此前難以向旁人訴的決意,眼下清清楚楚地訴出口:「裕王欲建督視軍馬府,我便助他建府。裕王欲以軍功搏聖眷,我便助他出兵。因這世間總有些事,為文臣之力所不能及,只有兵馬在手,方可一謀其事。」
……
初冬時,聖旨下至始安郡,准允裕王在地處西南的齊康郡置督視軍馬府,以掛帥之親將坐鎮督府,總統南征諸軍馬事,全面節制邊境軍期之民政、兵務、錢糧諸事宜。
謝淳作為裕王最倚信的謨臣,親自數度往返齊康郡與始安郡,領裕王府眾臣督辦建府一事。
正是在齊康郡,謝淳認識了郡軍器監提點公事紀盛的長女紀園。
謝、紀二人之事,很快便傳回了始安郡。
冬至時,謝淳帶著紀園,一同從齊康郡回到了始安郡裕王府。
在裕王府門口,文乙看見了從馬車上被謝淳抱下來的紀園,亦看見了她無時無刻不投向謝淳的、溫柔而飽含愛意的目光。
是夜,謝淳至裕王處稟事,告退出來後,碰上在外值夜的文乙。他對文乙笑了一笑,那笑,是文乙久已未見的笑意。
文乙心中亦為他而感到高興,可亦隱隱有些顧慮,「大人心中之志及所謀之事,會讓紀姑娘知曉麼?」
謝淳聞言,笑意減淡。
良久,他微微搖首,算作一個確定的答覆。
第76章 柒拾陸
元烈三十一年的冬至,有雪輕飛。
裕王府家宴既散,文乙陪著裕王走出屋外,在院中小踱。不遠處,離席未久的謝淳牽著紀園的手,步行送她回居處。
地上結有薄薄雪冰,謝淳怕紀園滑跌,遂用手攏住她的腰,將她往自己懷中帶了一把。紀園卻笑著將他推開,說了兩句什麼話,然後揚起下巴盯住謝淳。謝淳沒回答,卻抿了抿嘴唇,終是無聲而笑。紀園滿臉雀躍,又主動貼近他,雙手攀住他的脖頸,飛快地在他的臉側啄了一口。
清清月華映雪,亦映出二人深濃的愛意。
裕王止住腳步,負手站定在原地,遠望著他二人的一舉一動。他的眼神很平靜,雪花落上他的眉睫,他沒有眨眼。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於視野,他才收回目光。
然後裕王緩緩地轉過身。
近前,他的側妃朱氏抱著他的長女戚炳瑜,正立於垂廊下等著他。
見他終於回首,朱氏露出一抹笑容。那笑容很是恰到好處,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合她一貫端莊得體的名門舉止。女兒在她懷中咬著手指,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瞅著父親,神態很是惹人憐愛。
文乙站在裕王身後,低聲提醒:「王爺此前答允過朱夫人,今夜家宴過後去陪郡主。」
裕王微微頷首。他走上前,隔著約莫兩步的距離,對朱氏道:「稍後,我會過去。」
這兩步的距離,似乎已被二人習慣多時。這兩步的距離,象徵著不親不疏的敬意,象徵著各取所需的契約,更象徵著心照不宣的默契。
朱氏輕聲應了,領著女兒先行離去。
裕王目送她們走遠,收回目光。他的眉峰動了動,上面沾了多時的雪花,終於被悠悠震落。
他抬腳,回到了今夜布宴的屋中。
空空蕩蕩的宴席間,他的目光鎖定了一處。他不疾不徐地走去那一處,然後俯身,從那案台下方拾起一朵女子所戴的簪花。
花被他捏在指間,裕王沉默地看著這花。良久,他用指尖輕輕摩挲了一下這朵花,然後再次俯身,重新將這朵被遺落的花放回了它原本的地方。
他的姿態異常平靜。
在離去前,文乙不留痕跡地瞥向那朵簪花,以作再一次的確認——
它的主人,正是紀園。
……
翌日晨時,文乙至朱氏處,侍候裕王早起。
待用罷早膳,朱氏攜女兒親送裕王出屋,裕王免去她欲行之禮,二人遂又說了幾句話,然後相互作別。
止水五載,毫無波瀾。
這一年,距離裕王封王辟府已過六年。裕王先後冊納一正二側妃,皆是朝中重臣、將門之女,而這三位女人,也在短短數年之中為他誕下了一女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