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第75章 柒拾伍

  元烈二十七年正月,文乙頭一回見到謝淳。

  是年正旦朝會,裕王入京詣闕。這位已封王辟府滿兩年、在邊境小建軍功的皇三子獲得皇帝嘉賞,當被問及想要什麼賞賜時,他向父君求賜幾位年輕才俊,以補裕王府謨臣之缺。

  朝宴之上,皇帝伸臂,遙遙點向一人,問道:「此人如何?」

  裕王看了一眼,誠懇道:「此人自然好,兒臣只怕父皇捨不得。」

  面對甫建軍功、頗知進退的三兒子,皇帝沒有什麼捨不得的。他讓近侍去將人請到御前,賜酒,問說:「謝淳,始安郡的裕王府缺能臣。你可願去始安郡,助朕這愛子一臂之力?」

  隔著重重身影,文乙看見那位名叫謝淳的年輕男人俯身叩首,然後聽見他不卑不亢地回答:「臣蒙陛下、裕王殿下賞識,必以薄材佐殿下。臣謹奉詔。」

  裕王起身,進至御前,親自將謝淳扶起。

  男人的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勁拔青松,清晰地落入文乙眼中。

  他是元烈二十五年的新科進士中最得皇帝賞識的一人,得承天恩,近奉御前,修起居注,才名聞傳於國中遠郡。裕王此番入京在御前求賜謨臣,心裡念的又何嘗不是謝淳這二字。

  文臣的身上總有一股氣。

  那氣與武將的勇烈殺伐之氣不同。它無形,不迫人;但它堅韌,不可摧。它撐托著輔佐明主、廣濟天下、治和宇內的雄圖與壯志。

  便是這樣的一股氣,令文乙下意識地收回了目光。

  在它面前,他是何其微末。

  在它面前,他的自卑,無所遁形。

  ……

  臨行前,文乙奉裕王命至謝淳府上,持百金以贈之,以表裕王的一片心意。

  其時謝淳正在見客,不多時,謝淳的家僕出來,收下百金,拜謝過裕王美意,又奉禮給文乙,以作回禮,再告文乙,因謝淳無法親自相送,望文乙不要見外,可留作少歇,亦可直接離府。

  謝府中人與謝淳一樣,言語之間不卑不亢,似也蘊著那一股文臣之氣。

  這股氣令文乙邁不出離開的步伐。他躊躇了一下,有禮地詢問,他是否可以親自去同謝淳拜別,而後再走。

  因考慮到他是裕王身邊的近侍,家僕遂為他引路,帶他去見謝淳。行進間,文乙又斟酌問道,不知謝大人眼下正見何客。家僕答說,是龍章閣直學士、翰林待詔鄭至和大人。

  文乙聽後,沉默無言。

  似謝淳之輩,所交自當是名儒如鄭平誥。

  謝、鄭二人交談之處,屋門未闔,敞敞蕩蕩。這一點與裕王府大為不同,又令文乙心下慨嘆。

  家僕入內通稟,留文乙在門外稍候。屋中二人所談之言隱隱約約地傳至他耳中:

  「……今上諸皇子中,裕王實屬翹楚,是可佐之主。大晉百年,邊戰頻發,兵辱民苦,長此以往,社稷難保。為人臣者,當以明理諫人主,輔之奉正道,如此方是社稷之幸。今弟將赴始安郡,願能盡心佐助裕王,來日或可成就大業……」

  「鄭兄所言,亦是謝某所念。」

  二人的話語斷在此處。

  很快地,謝淳經稟,步出門外,出現在文乙的面前。

  他頭一回正眼望向文乙,那道目光平和卻疏離,正符合像他這樣身份的人能夠給予一個閹宦的最大善意。

  文乙很有分寸地退後一步,對他長揖而謝,敬了聲:「謝大人。」

  ……

  元烈三十一年深秋,寒風肅殺。

  南邊的軍報傳抵裕王府,逢裕王出獵未歸,便隨舊例直接送到謝淳處。至晚間,文乙去謝淳處,欲取他每日寫給裕王的文札,卻見他薄衫立於院中,臉色一如夜色。

  這是謝淳入裕王府的第四年。

  這四年中,南境大小戰事逾三十場,那數不盡的黃沙、赤血、白骨,鑄成了裕王拜表請旨建督視軍馬府的膽量與野心。

  聽見文乙來了,謝淳轉身,進屋,取出文札,交至文乙手中。做這些事情時,他沒說一字,仿佛每一個舉動都如常,可文乙卻十分清晰地感受出,他的每一個舉動中都壓著難以向旁人訴的決意。

  文乙收好文札,遲疑了一下,道:「謝大人,天寒需添衣,無事可早歇。」

  「天寒需添衣,無事可早歇……」

  謝淳念著這幾字,出了會兒神,然後他點了點頭,道:「天寒需添衣。誰能為南境之兵卒添衣?無事可早歇。誰能囑南境之民眾早歇?」

  文乙回答不了,縱使能回答,他也沒有資格來答。

  謝淳昂首,望向月輪,「文乙,你可知道今夜又有多少人,再也看不見這月光了麼?」

  這不該是一個問題。這應該只是一句喟嘆。

  但文乙卻開口,一字一句地慎重答說:「二千零四十一人。」

  謝淳愣了一下,轉望向他。

  文乙繼續道:「今歲至今,共有一萬八千九百四十七人。去歲,共有三萬六千四百零三人。前歲,共有兩萬九千五百二十人……」

  謝淳聽得入神,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他的沉默如同一堵逐漸侵近的牆,迫使文乙不自禁地向後退去,同時低下頭,「……是小臣僭言了。」

  「不。」謝淳出聲,皺了皺眉。可這一個「不」字之後,他竟又無言。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