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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炳永則近前一步,急切地對上道:「陛下。大晉有國法,宗室有祖制!鄂王今有疑罪在身,該當下獄問審。陛下何必猶豫!」
皇帝囁嚅,求救似的看向下方的刑部尚書詹丹。
在無人臣敢言的一片寂靜中,詹丹持笏出前,道:「稟陛下。今晨,內侍省都總管文乙親至刑部投案自首,並舉發鄂王數罪。大晉律法,在世一日,便為尺一日。臣以為,鄂王身負疑罪,的確該當下獄問審。」
鄂王的目光動了動。
此時的他,在眾人眼中,堪稱眾叛親離。
面對這憑空而降的罪名,他甚至沒有為自己當廷開脫一辭。他只是極簡單地問了一句:「刑部欲治本王之罪,雖有人證,然物證何在?」
冷蕩蕩的大殿上,詹丹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傳入眾臣耳中:
「下獄問審,證據自然就有了。」
……
鄂王下獄的次日,出自御史台的一封萬字彈章被內都堂公之於世。
其上彈劾鄂王之言,鋒利如刃,尖銳如刺,歷數鄂王近年來的不臣、不法之行舉:殺父兄,辱忠良,害眾軍,謀私權,目中竟無國法祖制;以帝君年少,屢行欺君事,違正旦百年朝制,刑天子師於御前,取大晉皇后鳳冠,飲酒夜宿崇德殿……其廢帝野心昭然若揭。
此封彈章既出,半日之內,彈劾鄂王之浪潮洶洶而起,無數措辭詰戾的彈章鋪天蓋地地灌入都堂之中,舉京幾乎不聞任何敢為鄂王辯白的聲音。
這般兇猛的勢頭,是久抑數年、一朝掙脫後的巨大反彈。
這似乎不僅僅體現了群臣的心聲,更代表著深居於崇德殿、忍辱負重數年之久的那位少年的態度。
聲勢浩大的彈潮被皇帝放任不管整三日。
然後有詔出外廷:以寶文閣直學士、知制誥譚君主審鄂王謀弒君父、宗親一案。
……
森冷潮濕的刑獄中。
獄吏揮動手腕,帶刺長鞭飛舞成圈,在充斥著血腥味的空氣中震出一聲刺耳的爆音,鞭尖飛速展開,牽動整條鞭體,重重抽落血肉之軀。
隔著三丈的距離,譚君瞬也不瞬地盯著前方。
男人手腳被縛,站姿仍如青松。
這般的十鞭抽下去,他的後背已成一片血肉模糊。淋淋血珠順著他的腰背往下滾浸,沒多久就染透了他的全身衣物。
第十一鞭,獄吏用力揮抽向他的雙腿。
男人應聲跪倒在地。
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權勢滔天的、心狠手辣的鄂王,被抽滅威儀,被抽毀尊嚴,被抽斷硬骨,就在譚君的眼前,應聲跪倒在地。
譚君緩步走上前。
獄吏見狀,收起長鞭,無聲退讓。
跪在地上的男人,臉色因烈痛而變得慘白,汗水和著血水將他的五官襯得戾氣十足,他的手背上青筋必現,拳骨撐在地上,竭力維持著不抖不動的姿勢。
譚君腳尖停在他膝前數寸處。
「當年鄭文襄公因得罪王爺,竟被王爺迫害至死。臣今想問一問,這些年來,王爺悔不悔。」
第70章 柒拾
三月初五,皇城有樹開花。
內侍手捧一簇剛裁下來的新鮮花枝,徐徐步入崇德殿內,趨近御案前,微笑著道:「陛下。看這花兒。」
戚廣銘抬起頭來。
少年眼眸清亮,面色亦如春景,花枝倒映入他的眼底,勾出了他隱抑在內的意氣風發。
從桎梏中脫出,從薄冰處走下,從峭壁側攀頂。
他以這樣的意氣風發,敞懷擁入這象徵著萬物生機的盎然春意。
鮮嫩的花瓣被揉碎,自戚廣銘指間滑落。色澤濃烈的汁液沾至御案上的刑獄審訊堂錄,乍睹如血。
他淡淡問道:「朕的四叔今日如何了?」
內侍答稟:「翰林醫官院照常遣人去獄中看過了。該診脈則診脈,該上藥則上藥,確保鄂王還能再受得起幾輪刑罰。」
自鄂王下獄至今,已過整整十五日。
在外朝諸臣看不見的刑部深獄中,他的皮肉被以最酷烈的手段凌虐,然後被御醫以最上等的藥材醫治,每待傷口剛開始癒合時,便被同樣酷烈的刑罰再一次撕扯開,反反覆覆,似無止盡。
戚廣銘伸手,揭過那一頁被花汁浸染的堂錄,如同揭去鄂王的一層皮肉。
他將這紙舉到鼻間,嗅了一嗅混合了春花的墨香,然後無聲地將它拋去案旁。
這一摞審訊堂錄,由譚君每日定時送至御前。
譚君翰林出身,有文臣的風骨,更有文臣的迂腐。鄂王面對數道罪名,十五日來無論如何受刑,卻無一認罪之辭,由是譚君遲遲不上定罪之疏。
戚廣銘盯著那摞堂錄,深思著。
內侍謹慎進言道:「陛下打算將鄂王的命留到何時?倘拖得久了,只怕會有變數。」
戚廣銘不答,卻問:「六叔眼下在何處?」
「回陛下的話,永倉郡防禦使正按陛下昨夜的吩咐,今日前去勸長寧大長公主了。」
……
戚炳永負手而立,昂首望向正廳西壁的那一幅碩大的掛畫。
其上山河曠遠,雲天蒼茫;秋霜皓皓,萬物懍懍。
然後他轉回身來。
「皇姊。」他對著坐在屋中另一頭的戚炳瑜請了一禮,直截了當問說:「此前皇姊明明答應為鄂王弒兄一案之人證,為何近日又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