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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嘉醒來後,看見狄書馳正在收拾桌案。他察覺到她的動靜,給了她一個極微淡的笑容,沒多說什麼。她覺得肩背上仿佛尚有一絲暖意,伸手探拂,卻並沒有摸到多餘的衣物,由是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狄書馳待收拾妥當,便告辭道:「今日休沐。喬大人勞累了,早些回府歇息罷。我這就走了。」

  喬嘉起身相送,道:「狄大人徹夜未眠,也當早些回府歇著。」

  狄書馳沒答她此言,只對著她一揖,轉身出了宗正寺。

  喬嘉站著沒動,將他的背影多望了兩眼。

  他的背影同他的為人一樣,低調,卻不低頭,脊背中撐著他的仍是剛直不屈的名門忠骨。

  ……

  狄書馳並未回府,而是在天光破曉時分直接去了宮城的廣德門外,伏闕上疏。

  萬字長表,論成王英肅然欺君罔上、殘害忠良、結黨營私、叛國求榮等數樁重罪,罪罪得證,奏請皇帝按大平刑律,判成王斬刑。

  疏入禁中,昭慶閱罷,又傳沈毓章、朱子岐二人覲見,二人閱罷後,又轉遞至德壽宮請太上皇帝閱。

  一個半時辰後,禁中來人,向狄書馳傳太上皇帝之言:「狄卿大忠,宮中上下皆知。事關宗室,馬虎不得。狄卿何不回府,聽候皇帝旨意便是。」

  狄書馳俯首,回道:「臣便跪在這宮門處,等候陛下的旨意。」

  來人久勸未果,只得回去復命。

  宮中久未有聖旨付下,而狄書馳亦長跪不起,大有伏闕相逼之意。很快地,此事便被傳到了本在休沐中的各朝官耳中。又過了兩個時辰後,陪審此案的宗正寺卿喬嘉被詔入禁中。

  到了未時,喬嘉從禁中出來。行至宮門處,她看見狄書馳,便徑直走到他的身旁。

  跪了這麼久,狄書馳的嘴唇已被深秋的風吹得有些龜裂。他微微側首,看向喬嘉。喬嘉垂著目光看他,道:「狄大人。」

  狄書馳回道:「喬……」話音出口,他方覺出自己聲音澀啞難聽至極,遂皺了皺眉,喉部吞咽兩下,再開口道:「喬大人。」

  他僅僅說了這三字。他並沒有問喬嘉入禁中被問了什麼,也沒有問喬嘉在陛見時說了什麼,好似這些都不甚重要。

  喬嘉站著,狄書馳跪著,她就這麼垂首逆光,靜靜地看了他一陣兒。

  ……

  方才在西華宮中,昭慶坐北面南,右手坐著沈毓章,左手坐著朱子岐。待她行過禮後,昭慶便問說:「狄書馳所上之疏,喬卿可有為他參謀過?」

  見她搖首,昭慶便將那奏表遞給她一閱。然後昭慶問道:「喬卿以為狄書馳所議何如?」

  她回道:「臣以為狄大人所議者,為國。」

  昭慶又問:「喬卿熟知宗室事。大平自開國至今,可有過皇帝斬殺宗室之先例?」

  「從無。」

  「而今皇帝年幼,登基未久,狄書馳伏闕上疏,逼皇帝殺了自己的外叔祖父,喬卿以為這亦是為國?」

  「是。」

  昭慶沉默少許,看了一眼沈毓章,又看了一眼朱子岐。他二人的表情皆似在所料之中,並沒說什麼。於是昭慶對她道:「喬卿可退下了。」

  ……

  察知到喬嘉久不挪移的目光,狄書馳不得不開口:「喬大人還要這樣看我多久?宮門之處不便久停,喬大人若再不走,定會被御史記下,回頭受劾。」

  喬嘉未答他,側轉過身,同他一道面向宮門,然後在與他隔了一塊磚石的地方,跪了下來。

  狄書馳詫然抬頭。

  喬嘉對上他的目光,坦然道:「狄大人為國,喬某亦為國。」

  ……

  至申時,京中已遍傳輔政大臣狄書馳及宗正寺卿喬嘉伏闕、逼皇帝下詔判斬成王、而聖意遲遲不決一事。

  而亦自申時起,陸續有文臣自發前往廣德門前,跪於狄、喬二人身後,奏請皇帝按大平刑律,判成王斬刑。這些文臣中,有三省的,有六部的,有九寺的,有入仕多年默默無聞的朝官,亦有尚無資歷登朝議政的各衙文吏,零零總總,有百餘人之多。

  緊接著,又有館院、四監及御史台的官員們,抱疏加入到伏闕人群當中。

  最後,連太學及講武堂兩處的學生們也來到廣德門外,整整齊齊地排跪在人群的最末處。

  禁中聞報,不多時便遣人出來,代昭慶叱問為首的狄、喬二人:「二卿煽動群情,進逼皇帝,此舉是忠,非忠?」

  狄書馳叩首,回道:「眼下之勢,固非臣之本願。唯望陛下、公主殿下早做聖斷,以安眾臣之心。」

  「狄卿以為自己姓狄,皇帝便不忍治你的罪?」

  「臣斷不敢做如是想。然陛下能殺臣一人,卻殺不盡臣身後眾臣僚。」

  「狄卿好膽魄,寧可拼上自己的命,也定要換成王一死,才肯罷休?」

  「臣不懼流血,唯懼誤國之奸人不得伏罪。」

  ……

  德壽宮中。

  太上皇帝倚在御榻上,聽罷昭慶的話,倒未如她所預想中那般情緒激烈,反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隔了半晌,他短促地咳了數聲,咳完長喘,微闔雙眼,始終未言。

  許多年前發生的事情清清楚楚地重現於眼前——

  宮苑之中,海棠花瓣碎了一地。宮人驚呼,他亦情急,手忙腳亂地將受傷的幼弟抱起來,直接送入自己的皇太子宮中。太醫來看罷,緊皺著眉搖了搖頭,欲言又止。待他將太醫迎到側殿問罷傷情,再將太醫送走後,回至榻邊,勉強對幼弟擠出一個不由衷的笑意。幼弟年紀雖小,但極聰慧,忍著傷痛,反過來拽了拽他的衣角,像是安慰。他幾乎要落淚,自責道:「肅然,皇兄無用,連你都護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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