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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神識渙散不過剎那間的事情。
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她只聽見宮中接生的老嬤嬤大哭數聲,然後便墮入了黑暗無聲之地。
……
「不是不敢。」
過了許久,英嘉央才說話。
這半句說罷,又過了好一陣兒,她才繼續說:「當時裴將軍歸朝,下獄、問審、定罪、處斬,兵部僅用了三日。待我能去向父皇求情時,已來不及了。」
「三日。」沈毓章重複道,聲音僵硬,「你有何要事在身,整整三日,竟不得一空。」
又是一陣沉默。
然後她分外平靜地回答:「我難產三日,終得一子。」
話音落後,空氣隨之凝滯不流。
一開始,沈毓章像是並沒有聽清她的話,故而表情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
過了半晌,他才轉過身來,先前僵冷的臉色一塊塊地碎裂脫落,露出新的神情——他像是聽到了極荒唐離譜的事情一般,眼底儘是不可置信。
孩子是誰的?此事他為何從未得知?如此天大的事情,她又是如何避過外朝眾人的?倘是今日他不問裴穆清舊事,她要瞞他到何時?
他想問,然而他卻一個問題都沒問出口,因這每一個問題在他心中都找得出答案。
而那每一個答案,都如同鋒利帶刺的荊條一般,將毫無防備的他抽得心口震痛。
第17章 壹拾柒
景和十二年二月,皇帝下詔,於京西辟昭慶公主府。
整座公主府的規模與弘制自不必多說,僅這一道為未出閣之公主納地辟府之詔令,便足以令舉京臣民們大大吃驚。在此之前,除了皇帝因幼弟英肅然在封王后未就藩封而於京城內為其辟府之外,皇室任是哪一個王、侯、公主、宗親,皆不曾在成婚或就封地之前得享過這般聖眷。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將皇帝的這一舉動視為對掌珠的又一次有違朝制的寵愛,無人去探究此事背後是否另有隱情。
昭慶公主未出閣便離宮入府一事,於當時動靜頗大,便連沈毓章在南邊軍中亦有所耳聞。
那時他未曾多想。而今再憶往事,沈毓章只想笑,笑自己的後知後覺,笑自己的剛愎自用,笑自己的自私狹隘,笑自己的絕情絕意,笑自己這麼多年都不知自己竟有子存於世間——
當年的那一座公主府,分明是她為了生養他二人的孩子,而去向皇帝求得的恩寵。倘不為此之計,又何以避得過內宮與外朝眾人,又何以保全他沈毓章及沈氏一門的顏面?
他曾經那般斬釘截鐵地說,從此往後,她與他之間,除了皇室與沈氏的情分,便再無其它了。
這便是她從未令他知曉此事的根源。
而倘若今日他不曾咄咄逼問裴穆清舊事,她亦絕不會主動開口,令他知曉這個當年她無法去求情的真實原因。
那是他與她的孩子……
過往的所有耳鬢廝磨的纏綿,那些本以為已被遺忘的細碎畫面,於一瞬間聚起巨浪,又於下一瞬向他劈頭蓋腦地轟然砸落,將他整個人里里外外滌盪得只剩下狼狽。
……
沈毓章止住笑。然後他狼狽抬眼,眼內有清晰可見的血絲,卻無一分笑意。
他問:「孩子叫什麼?」
英嘉央靜了靜,回答他:「宇澤。」
沈毓章掐滅了眼中的光。因他本打算繼續問的問題,此刻也不必再問了。
宇字一輩,正是皇室為帝孫一輩所定,她是讓孩子隨了母姓。
宇澤,澤被宇內。
她對這個孩子有何等之冀望,而這冀望又是背負了誰的心志,這名字便足以解釋,根本無需多言。
沈毓章忽覺這簡直就是天大一個笑話,而他自己,就正在這笑話的中心。
他為世人所稱道的系出名門、志慮忠純、謙謙端方、文武盛名,於眼下這情境中,統統都是泡影,統統都是笑話。
他想,他應被天下人所鄙笑。仿佛只有這樣,他才能從這笑話中脫身而出。
可他最終也沒能再次笑出來。
此時的屋外天色已然全黑了,而屋內仍未點燈。
英嘉央就著這一片深濃暗色開口出聲,為這一段二人不曾計料到的對話畫上句點:「沈將軍,我此來無意再敘舊事。」
這話又將沈毓章震了震。
世人都以為皇帝數年來未為昭慶公主再擇夫婿,是因她對他舊情難消,便連他自己,在內心深處亦不自禁地這樣以為過。
但世人皆錯,他亦錯。她一直未出閣,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她懷胎十月、歷經三日難產而誕、又由她獨自撫養了五年的孩子。
至於她對他是否還有情,那情的分量又有多重,都在她這一句話之後不再重要。是她不會讓他知曉,更是她不會給他機會開口相問。
無視沈毓章的沉默,英嘉央又繼續說道:「卓少炎策反亡兄舊部,與大晉叛將謝淖合兵並進,如今堂皇入關後,又動兵拆毀金峽關的關牆,以此來逼朝廷停兵談和。你袖手旁觀她諸多逆舉,可謂通謀,不妨直接說一說,你們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沈毓章終於動了一動。
但他此時此刻的神情根本無意與她談論和事,只道:「明晨再談。」
然後他伸手點了燈燭,將這一室照亮,對她道:「一會兒我叫人進膳,你留在關外的儀從親兵,我會命人放一些進來,在外守著這屋子,你可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