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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未料到她竟深夜違例出宮城,不由皺了皺眉,屏退了府中下人與她的侍婢。

  她的臉色不比他好多少,在叫了一聲他之後,便不再說什麼。

  他去斟了一杯熱茶給她,又拿了一件自己的外氅披在她身上。做完這些之後,他說:「早點回宮,免得陛下擔憂。」

  這話雖是關切之言,然他語氣之生冷,足以令人絕望。

  她伸手握茶,待血色漸回指尖,亦清冷回他道:「縱是讓你恨我,我也絕不讓你去蹚北境那趟渾水。」

  這「北境」二字,足以點燃他才被裴穆清平復沒多久的心火。

  他極力克制著欲發之怒意,對她說:「而今已如你所願——我奉的是提兵出南邊的旨意。」

  她則默聲不語。

  他之心念她不是不知,但又如何?他一封自請出鎮北境的札子,換來的是明堂上那道令他出南邊的聖旨。皇帝愛女心切,凡她所願,無不滿足。然而國之北境動盪若此,他一腔報國之心如今又可投之何地!

  二人無言半晌,待茶都涼透了,她才緩緩站起身,緊了緊他為她披的外氅,說道:「北邊之亂,不在大晉南犯,而在大平朝中——如今這兵部已盡成了皇叔的犬牙,凡非皇叔之親信,任誰掛帥出鎮北境都落不得個好下場。毓章,你我自幼相識,我並非不懂得你心中大志,然而我決不許自己眼睜睜地看著你投身死地。今次此事,你若恨我,我也絕不怨你,望你去南邊後,照顧好自己。」

  然後她走向門邊。

  「央央。」

  他在她身後叫她。

  她身形一頓,回頭看他,目中微透水光,似乎已經料到他接下來要說些什麼。

  他定定地看著她,似乎要將二人自幼及長的所有情分都以這如炬目光一把燒光。然後他說:「從此往後,你我之間,除了皇室與沈氏之間的君臣情分,便再無其它了。」

  ……

  英嘉央睡醒步出外堂時,沈毓章正背身站在屋門口。

  夜幕將臨,落日餘暉沉入關牆之後,巨大的牆影如山一般倒落,令未升燈燭的屋內頗顯冷悶。

  她就這麼看了好一會兒他的背影,才出聲叫他:「沈將軍。」

  這一聲似乎將他自夢中驚醒——雖然他原本就清醒非常。

  沈毓章轉過身來,對上她的目光,眼底滑過一抹不易察覺的遲疑。然後他應聲行禮,回道:「殿下醒了。」

  英嘉央道:「沈將軍如今叛逆朝廷,任卓氏亂軍拆關而不制止,又哪裡還當自己是大平的將臣?對我又何須再行臣下之禮。」

  沈毓章不辯不駁,默聲走進屋中,將手裡捏著的幾封彈章擱在案上。

  「大平朝中派你前來,是兵部當真無能人可用了。」他果真不再對她用敬謂,「我今與卓氏之雲麟軍共進退,連累沈氏一族,是我之過。但我絲毫不悔。」

  英嘉央望著他,卻並沒有走近他。

  六年不見,他身上早已褪去了少年人的張揚意氣,多年在邊境帶兵的經歷賦予了他更多沉毅冷肅的氣質,連他的聲音及語氣亦與她記憶中的有了差別。

  二人就這麼隔著不大的一間屋子,無言了片刻。

  而後英嘉央打破了沉默:「你雖無悔,但你既姓沈,大平皇室便無論如何也見不得你落入這叛臣的絕境。卓少炎因卓氏一門慘歿而行此逆舉,尚通人情;可朝廷從未負過你,你又為何要叛逆朝廷?」

  沈毓章抬眼,目光頗沉。

  他沒有立即回答,然而她卻被他重如千鈞的目光壓得一怔,然後瞬間就看懂了他目中深意——

  而沈毓章亦已開口:「當年你說,決不願眼睜睜地看著我投身死地。然而在此之後,因出鎮北境而死的人,哪一個不是安國護民之良將,哪一個不是拳拳赤心之忠臣?憑什麼只我不死?」

  英嘉央怔然片刻,忽地笑了,笑亦艱澀:「原來如此。」

  ……

  當年因她之故,他未能如願北上抗敵,而他的恩師裴穆清卻因出鎮北境而獲死罪,含冤受戮。那一道畏戰不守的罪名,或許本該落在他的頭上,而他頂著沈氏二字,皇帝又豈會真降死罪給他?她仗著父皇寵愛,阻擋他安國盡忠之志,這又何嘗不是以其他將臣之鮮血去祭她這一腔私情?

  過去六年間,前有裴穆清,後有卓少疆,皆是他口中的良將,亦皆是他口中的忠臣。朝廷是未負他,可朝廷負盡了那些浴血報國的錚錚將臣,而他早已將自己視同他們一體,又豈能夠心甘情願地向這樣的朝廷繼續效忠。

  ……

  沈毓章將目光自她身上挪開,投向屋外夜色,問說:「當初裴老將軍獲罪之時,舉朝上下可有誰為他求過情?」

  「無人敢求。」她答道。

  他的臉色一如夜色,又問:「連你也不敢?」

  英嘉央注視著他,一時未答。

  ……

  密不透風的暖閣中,血腥味濃重。

  猛烈而密集的陣痛如同狂浪來襲,欲將她整個人撕裂。

  意識朦朧之間,不知是誰在她耳邊匆匆甩下一個急切的消息,那隻言片語令她瞬間大慟。

  體內極大的痛楚令她渾身汗濕、虛弱無力,而她於這無邊苦境之中仍然試圖掙紮起身,因腦中始終有一個聲音如針般一下下地扎著她:她若起不來,這宮城內外又有誰人能去求這情,而她若不及時去求這情,他必定真的會恨她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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