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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的心中卻極震極盪。
那是頭一回,他目睹了這世上除他之外的另一人,需在如此暗而無望的逆境之中奮勇拼爭,為的卻不是自己一個人的生路,而是一國的尊嚴、眾軍與百姓的性命。
……
烈日下,卓少炎近在咫尺,她身上的甲衣反射著刺眼的光亮,沒有一絲一毫的雪色或血色。
戚炳靖終於徹徹底底回神。
「少炎。」
他開口叫她,一如平常。
然而心中卻道——
多麼遺憾,在建初十三年初見她時,他竟並不知道那是他與她的初見。
第16章 壹拾陸
卓少炎坐在馬上,對戚炳靖無聲地笑了一下,算作回應。然後她雙腳夾了下馬腹,又靠近他些,說道:「天太熱。」
戚炳靖扯住韁繩,不急不躁地等她繼續說下去。
「天太熱的時候,我的耐心通常不大好。」她補充道。
戚炳靖笑笑,瞭然道:「周懌得罪你了?」
「我問他你去了何處,他叫我自來問你。」說這話時,卓少炎早已收了先前的那一點笑意,目光平靜而冷淡。
她說得簡單,而他卻十分清楚她真正想要知道的並非是他去了何處,而是為何要去——倘若她果真不知他去了何處,又豈能夠在此時此地將他攔下質詢?
戚炳靖遂再度笑了一笑,據實以告:「我欲令陳無宇長駐關外,又煩他日日叩關叫謝淖出降,故而來讓他知曉謝淖身份,順便資糧與他,否則他又何以長駐得下去。」
「叫陳無宇長駐關外,是為防誰?」她正目視他,又問道,「雲麟軍?」
他經她如此咄咄逼人一問,面上竟無一絲一毫之怒色,只亦正目回視她,答道:「防的是,晉軍餘部。」
卓少炎自然未曾料到會得到這般答案,一時微微愣住。
面對她如此的質問,戚炳靖並不以為怪,神色如常地催馬上前,與她坐騎並轡,伸手替她抹去額角的汗粒。
卓少炎未動未避,任他的手指又順勢撫了撫她的臉頰。
然後他拽過她的馬韁,口中低喝一聲,同時馭兩匹馬兒向關城北門行去。
行了數十步,戚炳靖側首瞥她,忽而笑著問:「倘是我果真臨陣倒戈,你又將如何?」
卓少炎沒什麼表情地抬手指了指遠處關城,說:「先將城門封了,叫豫燃在關內將你麾下人馬殺個遍,」然後她又轉過來指向他——那指的位置正是他的心口處:
「再引軍出關,與關外晉軍一戰,正好了結你我二人數年沙場舊怨。」
戚炳靖順她所指而移動目光,盯著自己心口半瞬,再抬眼,先前那笑逐漸變為似笑非笑:「竟絲毫不顧念你我之夫妻恩情?」
卓少炎不作聲地看他一眼,又撇開了目光,神似這話根本不需多問。
戚炳靖一手突然用力,緊緊收拽她坐騎的韁繩,迫使她離他更近了些,然後伸手覆上她的左胸,掌下壓著她的心跳,說:「你方才的那些懷疑與狠話,本不必講出來讓我知曉。依你的心性,既疑我私通陳無宇部,若真無絲毫顧念,直下狠手便是,又何須單騎出關來尋我當面質詢?縱是逼我答了你的疑慮,你又如何能分辨我話中真假?你對我,縱使只有一分之顧念,其下亦是十分之真意。」
她的臉色未起一絲波瀾。
然而被他壓覆的胸口,卻因心臟遽起狂烈的跳動而變得緊繃僵窒。
……
待近關城,戚炳靖將她的馬韁鬆開,交還至她手上。
而卓少炎此時才再度開口,打破二人後來一路無話的局面:「大平朝中派遣的和使到了,已於今晨入關。」
「和使什麼來頭?」他問說,又因她竟會將和使留在關內、自己獨自出關尋他這一事實而露出些許詫色。
「昭慶公主。」
聽到這四字,戚炳靖面上詫色倒是沒了,卻一時無言,似乎此亦出乎他之所料。他想了想,道:「你讓沈毓章與她談和?」
卓少炎淡淡地「嗯」了一聲。
戚炳靖又沉默片刻。
她睹他神情,大約明白他在想什麼,遂道:「沈毓章欲成大計,如今連『沈氏』一姓都不惜悖逆,更何況是與昭慶公主的舊情。」
……
沈毓章坐在屋內,雙手覆膝,神情難辨。
在他身後一牆之隔的內臥中,英嘉央正沉沉睡著,以解她連日來倍道兼程趕赴金峽關的車馬勞頓之疲苦。
在他右手邊的案几上,擱著厚厚的一摞札子,皆是她此番自京中帶來給他的。
當時她是這麼對他說的——
「沈將軍,這些是近日來朝中上下參劾將軍及沈氏一族的彈章。將軍人在金峽關多時,恐怕還不知朝中已亂成了什麼樣。還請將軍先將這些彈章讀上一讀,待我睡飽後,再與將軍談議和事。」
他聽著「沈將軍」這三字,冷冷的心頭忽起一道罅縫。
那道罅縫崎嶇而逼仄,通向的是早已被他埋葬在心中偏僻角落處的與她的種種過往。在今日之前,他本以為這六年之後還有數個六年,可以讓他在徹底淡忘之前不再輕易有機會翻動那些舊事。
……
六年前的出邊前夜,他自老師裴穆清處告辭歸沈府。
而英嘉央早已在府中等著他。
「毓章。」——那時,她還叫他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