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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少疆?
他沉思片刻,將與此人相關的記憶自腦海深處盡數撈起,倒也拼湊出了個英武的年輕模樣。
而在那模樣後面,分明是另一張他更熟悉的女子面孔。
既是她的胞兄,必當不會令人失望。
如此想著,他便未再做糾結。在將武官送走後,他一寸一寸地把那張邸報疊成一小方,收入甲衣最靠近心口的位置。
大平景和十二年歲末,卓少疆於豫州一戰揚名,憑一己之力扭轉了大平北境之敗勢。
此後三年間,卓少疆請旨募兵,建雲麟軍之旗,率軍多方轉戰,擊退了十數次大晉南犯之兵馬。
至景和十五年,卓少疆總兵六萬,入侵大晉疆域,拔滅四座重城,殘戮五萬晉俘,一役震動大平朝野上下。
皇帝御筆下旨:卓少疆遷拜上北將軍、封逐北侯,督大平國北十六州軍事。
南疆軍中,沈毓章聞報,對近衛道:「我輩能出這等年少英雄,裴老將軍泉下終可闔眼。國朝能有這般勇臣良將,是邊民之福。陛下能信之、重用之,更是萬幸之幸。」
然而僅過了一年多,又一封自京中遞來的邸報,狠狠地將他所懷抱的信念與期冀徹底敲碎。
「……卓少疆坐里通敵軍,杖斃於市。」
這一回,他無驚亦無怒,只是一人縱馬出營,尋到一處開闊野地,凝望著北面連綿起伏的山巒,深思了許久。
夜裡回營,他點了燈燭,自出南邊以來頭一回提筆給沈府去了信。
……
今之國朝,早非太祖、世宗、仁宗三朝。
陛下仁昏,庸臣當道,賢才苟活。
良將含冤受戮,疆土又何人可守鎮之?
宵小之輩登高制令,若此以往,國終將不國!
試問忠昏君而戾天下,此忠是謂何忠?!
兒不肖,不敢有污沈氏世代忠正之名,然沈氏之所以為今日之沈氏,不在乎愚而忠君,而在乎擁明主、正社稷。
雖然,兒既奉沈氏之名,絕不謀不忠之事、以累沈氏一族,然為社稷萬民計,兒亦難為忠君之事。
望雙親其明之。
集州大營
毓章長叩首
第13章 壹拾叄
直到日頭西落,卓少炎才施然踏馬入關。
江豫燃守著城門,提前將一切打點妥當,迎她入關之後即帶她一一巡視,更少不了向她稟報從奉他之命一直於城牆上執勤的親兵處得來的消息——
謝淖與沈毓章今晨於城頭晤面,言敘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便激得沈毓章拔劍相向。而後過了半刻,沈毓章又默聲歸劍入鞘,未發一詞地轉身步下城牆,徑直回了他此番掌軍立機要的幕室,至今未出。
卓少炎問:「謝淖則去了何處?」
「回晉營了。」
她對戚炳靖並未流連於這座雄關之內沒有表示任何驚訝,只是吩咐道:「明晨,整肅旗鼓,發書與晉營,迎謝將軍麾下大軍入關。」
江豫燃沉默少許,不得不應命。
……
石階森寒,沒入地下數丈。
武庫之中光線昧暗,卓少炎提一盞銅燈,不急不緩地向深處走去。
至盡頭,一堵石牆,中砌一道鐵柵,上掛重鎖。
門外守衛見她來,立行軍禮。
卓少炎將手中銅燈提得高了些,透過柵格向內照了照,在看清裡面的人之後,目光停留了片刻。
然後她下令:「開門。」
……
鐵鎖被開的聲音驚醒了淺睡中的顧易。
他不適地睜眼,下意識地舉袖擋了擋迎面而來的光亮。
「顧大人,別來無恙。」有人走了進來,語氣不疏不親地叫了他一聲。
顧易將胳膊向下挪了兩寸,眯著眼看向光亮中的來人——
鋥亮的將甲,修長纖硬的脖頸,女人眉眼之間蘊有不可逼退的崢嶸英氣。
他看清,有些許的發愣,而後又很快恢復了如常神色,最後闔眼一扯嘴角:
「……卓將軍,別來無恙。」
……
「卓將軍,別來無恙。」
大理寺獄內,囚牢積水,顧易烏靴雪底浸透了髒漬,神色平和而守禮地向她道。
她站在牢房內唯一能透進光亮的牆洞前,背身不語不應。
一滴血珠自她指尖緩緩滾落,砸入牢地上骯髒的積水中。
顧易瞥見,目光順著她的指尖向上,看見她破裂的袖口下那雙因被鐵條用力鎖縛而已皮開肉綻的手腕。
他並沒有露出任何憐憫的神色。
然後他踱前兩步:「聖意已定,顧某前來宣諭,請將軍跪聆。」
她身形不改,未退未跪,僅張口問:「不問不審,大理寺和兵部便能定我的罪?」
「鐵證如是,聖上以為沒有必要依群臣所諫詔三司會審——即便是審了,也改變不了什麼,不過白白令將軍受苦罷了。」
她漠然道:「大平自開國以來凡三百八十年,建功之武臣不問而罪,恐無先例。」
顧易答說:「那隻得由將軍做這先例了。」隨即,他不再計較她跪與不跪、言辭恭與不恭,兀自宣道:「逐北侯、上北將軍卓少疆坐里通敵軍,褫奪侯爵、去職罷官、以庶籍杖斃。」
她的唇間逸出一絲冷笑。
「里通……敵軍?」
顧易似乎料到她有此一問,拿出準備好的一物遞上:「鐵證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