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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於轉身,回顧。
那是數張墨字滿滿的信紙。
紙上字跡,非她親筆不能為。
「難為顧大人費心作偽,請問我這信是通與何人的?」她言辭間諷意深濃。
顧易不以為怪,又遞上另一物:「大晉中將軍謝淖。」
那分明是一封回表。上面竟加蓋了碩大的一個晉軍中軍印。
「連謝淖的軍印你們都能造出來……既是這等『鐵證』,我抗罪不伏亦是白費力氣。只不過——」
她徹徹底底地轉過身,直面顧易:「顧大人,你我都很明白,若當真論罪,我頭上的罪名絕非這一樁。你們大費周章作偽,安放通敵之罪名給我,是何故?」
顧易的神情中露出一抹未能掩飾的憾意:「成王殿下對將軍用情至深,雖握有將軍大逆不臣之罪證,然若以謀逆論將軍之罪,卓氏必將被誅九族,成王殿下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來。」
她面無表情地聽著。
「……而今以里通敵軍論罪,卓少疆倘伏誅,兵部便將充卓氏女眷於北境軍前、沒為營妓。如此,則可保全卓少炎一條性命。」
顧易停了停,退後半步,沖她再道:「卓將軍若無其它疑慮,便下跪伏罪罷。」
牆洞中漏出的光將她青白的臉照得了無血色,而她抬起血跡斑斑的手,撥了撥鬢角散亂的發,一字一句地問說:「向成王舉證我謀反之罪的,是我身邊的誰?」
……
武庫密室中,卓少炎撥了撥銅燈油芯。
「顧大人,當初京中獄中一晤,我有一問,而大人未答,是因勢所不容,大人的難處我明白。如今大人受押於金峽關內,我斷然不可能輕易放大人走,當初我那一問,大人現下能答否?」
顧易抬一抬眼皮,看她道:「我無法回答將軍此問。當初將軍欲反之事,乃成王殿下先得先知,我不過是遵殿下之命辦事罷了。」
「我料大人會這般回答。」卓少炎盯著他道:「不過眼下已無所謂了。此番沈將軍之事畢,我已將我身邊親兵換過一輪,當年經顧大人之手插入我周遭的人,如今是一個不剩了。」
顧易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稍稍昂頭,仰望距自己身前半步的這個女人。短短數月的時間便已洗盡她身上罪囚與血的痕跡,那一雙寫滿了野心的眼中,無聲而露骨地表明了她如何在不動聲色之間,以當初所受之計,奉還與施計之人。
銅燈暗光中,她影影綽綽的鐵甲之下,依稀疊映著一個暴怒至渾身發抖的少女。
「當年……」恍惚之中他緩慢開口,卻又立刻清醒,隨即頓住,不再說得下去。
……
血泊之中,她抱劍坐在地上,雙臂青筋暴起,手指劇烈顫抖。
粘稠的血液沿著地磚細紋緩緩漫開,浸透她的長裙下擺。
她急劇地喘息著,因恨,因怒,因不甘,因奮烈之爭。
豆大的汗粒從額頭滾落,蟄迷了眼睛,她伸手抹了抹眼角,待視線再度清明時,看見身前背光站著一個男人。
頓驚之下,她橫劍指向那人,嗓子卻沙啞到發不出一字。
那人慢慢走近她,將她暴怒發抖的模樣收入眼底,然後平靜柔緩地開口:「卓姑娘,鄙姓顧,是成王府上家客。成王殿下因未見您出宴,故而叫顧某來尋姑娘。」
他的雙腳踩在血泊中,地上橫陳著尚溫熱的少年軀體,而他卻視若無睹、無驚無懼,待她如常。
她仍然在顫抖,攥著劍的手指幾乎要被自己握斷,嘴唇已被咬出深深血印。
他這才像反應過來一般,看了眼地上,嗅了嗅空氣中瀰漫的濃重血腥味,然後微皺眉頭,道:「明晨卯時,明堂拜將——卓氏竟無人能去了。成王殿下的一片苦心,只怕是要白費了。」
她死死地盯住他。
他則稍稍側身,回首望向廊柱後的陰影:「殿下,您說呢?」
陰影中應聲踱出一個人,縱於暗色之中,儀姿仍雍容閒雅,從容鎮定。
然後那人抬眉,輕輕探目看向她。
……
卓少炎一陣心悸,大汗淋漓地驚醒。
她起身著衣,望一眼窗外已破曉的天色,深思了一陣兒。
然後她叫人傳令江豫燃按前日所計即刻前往晉營,再讓人將沈毓章請來議事。
……
沈毓章來時,卓少炎正將她親手所繪的金峽關關城圖掛起來。
因頭一日將怒火泄了一大半在謝淖身上,沈毓章此時心緒已平靜不少,見到卓少炎後並未主動發難。
她則笑笑,招呼道:「毓章兄,請用茶。」
關城之內固然不可能有什麼好茶,然而他未拂她之情,伸手取過她為他備的茶盞。
這一個動作勝過千言萬語,二人已是心照不宣。
「叫我過來,是為商量如何布防關城內外?」沈毓章一面掃視她繪製的關城圖,一面問說。
卓少炎伸手,慢慢撫過圖上的城牆,然後回道——
「我欲將金峽關城拆了。叫毓章兄來,是為商量從何處開始下手。」
話畢,沈毓章先是沉默。
下一刻,沈毓章震怒!
他倏然起身,將手中茶盞狠狠地按回案上,沖她低聲喝道:「你瘋了!金峽關城乃世宗始建——世宗!你若真的動手,則雲麟軍將盡失人心、便是興師亦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