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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城外的臨時兵帳中,卓少炎一面用早膳,一面聽江豫燃出關前來回稟:「關內諸軍都已收整妥當,沈將軍這兩日雖寡言少語,卻也不曾出手阻攔。」
卓少炎點點頭,問:「晉軍追兵情況如何了?」
江豫燃回答:「斥候回報說,最多五日,晉將陳無宇的追兵便將抵達金峽關下。」
卓少炎微微一笑。
江豫燃問說:「局勢這般亂,卓帥何以笑得出來?」
卓少炎略略收起笑意,道:「大平朝廷無能,局勢越亂,目下當權者便越不知該如何對付;局勢越亂,越能看出來誰人才是忠賢之輩。」
江豫燃聽後,旋即頷首。
「謝淖一行人已入關了?」她擱下木箸,最後問說。
「是,天亮未多久便持牒入關了。」江豫燃答罷,又忍不住嘆道:「卓帥當年率軍浴血轉戰十六州之時,如何能想到身後金峽關之城門,如今竟會主動開迎一晉將。」
她並未責他僭言,只神色淺淡地瞟他一眼,沒再說什麼。
……
城牆之上,沈毓章不冷不熱地對來者道:「自大平烈宗朝以降,謝將軍是頭一個踏入金峽關的晉將。」
戚炳靖未應,逕自舉目向南看去——
越過金峽關雄闊的內外五城,便是大平關內北三路,沃野千里,豐田萬頃。
沈毓章順著他那堪稱放肆的目光一道望去,臉色不辨喜怒:「建康、臨淮、潮安……將軍想要先染指哪一路?」
聞此,戚炳靖斂回目光,答說:「我之所圖,固非目下之沃土。」
「將軍忤叛晉廷,與雲麟軍合兵並進,難道只為助卓少炎?」
「只為助她。」
「她許了將軍什麼好處,可叫將軍不惜自毀大晉名將英名,不顧與她亡兄多年的沙場宿怨,心甘情願地襄助她起兵?」
「一紙婚書。」
沈毓章聞言,陷入了沉默。
他的臉色無驚亦無動,似乎這並未過於出乎他之所料。
城頭風大,將二人袍擺吹得簌簌作響。
半晌後,沈毓章復開口:「她所謀之略遠,自當不擇手段。以她一人換將軍麾下眾部兵馬,的確是一樁好交易。」
那「不擇手段」四字,難掩他對卓少炎此番以計逼反金峽關守軍的未泯怒意。
戚炳靖則笑了。
「沈將軍之怒意,是在少炎,還是在將軍自己?」他問道。
「何意?」
「將軍既與少炎關外一晤,知她所圖卻未斬殺她,豈是真的因奉旨不可濫殺?將軍按兵多日不動,豈是真的持長耗之策、冀望於我軍糧磬退兵?將軍被朝中撤帥,金峽關內外五城守軍因此譁變,將軍又豈是真的毫無辦法撫平諸軍、只能任由江豫燃入關收整麾下各部?」
迎著這三問,沈毓章緩慢抬眼,面色終於動了。
戚炳靖卻似看不見他逐漸轉青的臉色一般,繼續逼問道:「將軍之怒意,是在於少炎不念與將軍之故日舊情、不擇手段地構陷將軍、以計令將軍與金峽關守軍反降雲麟軍?還是在於深知二軍之所以會有今日這局面,皆因自己蓄意縱容,放任少炎做出了將軍自己想做卻不能做、想謀卻不可謀之事?」
沈毓章一向自持的冷靜克制與此刻心口的磅礴怒火激烈地交撞著。
而戚炳靖則向他瀕臨爆發邊緣的怒火之上潑了最後一捧烈油:「『沈氏』——三百八十年的忠君祖訓,令將軍想反卻不能反,只能借少炎之力謀己之志。而將軍怒意之根源,正是做了外人不可見之悖逆之舉的將軍自己。」
鐵劍出鞘,鳴音錚錚。
彈指的功夫,劍鋒便已抵上戚炳靖頸間。
沈毓章臉色朔青,指節泛白,持劍卻無語。
……
大平朝野文臣武將,誰人不慕沈氏門楣。
「沈氏」二字,代表了數十代先人以歷朝出仕之政績武功而鑄就的顯赫榮耀。
而沈氏三百八十年的忠君祖訓,於沈毓章而言,卻不啻於噬心之枷鎖。
六年前國之北境風雨飄搖,他登第武狀元,主動請纓北鎮邊疆,然而奉來的卻是提兵出南邊的一道聖旨。
明堂拜將,皇帝親自降階授印與他,而他頂著這浩蕩天恩,只得硬生生地壓下了一腔熱血。
出邊前夜,他特意往拜恩師裴穆清,向其辭行。
裴穆清戎馬一生,至老亦是硬骨錚錚,然面對他時,竟語意寬和慰他道:「北邊的仗難打。陛下見不得沈氏英才落得個兵敗的下場,於是才有了這道旨意。你既有報國之心,便鎮南疆又何妨!」
話畢,裴穆清親手為他佩劍,然後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老師。
大平景和十二年十月,出鎮豫州的裴穆清兵敗回朝被斬。
遠在南疆的他,知悉此情已過了一月有餘。
「畏戰不守」。
印在邸報上的這四字,便是裴穆清以命相抵的罪名。
他盯著那四字,眼內突地爆出血絲。
來送報的兵部武官看見他的模樣,頓感憂懼,不自覺地退後數步。
而他合了合眼,又睜開,聲音鎮定而冰冷:「我願出鎮豫州,馬上便草請命書,勞你攜帶回京,呈至兵部馮大人案前。」
武官卻說:「裴將軍既沒,朝中無人願往鎮豫州,唯獨成王連夜舉薦中書令卓大人之子卓少疆為帥。卓少疆雖未經兵事,亦未試科、出仕,但陛下看在成王的面子上,破例命外臣制詔,拜其為將。不日前,卓少疆已領兵二萬出京。縱是沈將軍眼下飛馬遞表於兵部,亦不過徒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