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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求歷練。」戚炳靖以寥寥幾字對付了她這問題,而後反問她說:「你當初——又為何要冒兄長之名掛帥領兵?」
卓少炎一時沉默。
須臾,她平復了臉色,說:「大平三百八十年之朝制,女子雖可入仕,卻不可拜將、不可封王。當初家兄奉旨掛帥,卻於出征前夜突然暴斃。我欲取盛名,故而行此一事。」
「卓少疆是怎麼死的?」
她聞言,眼底漸漸漫出血色,然臉色仍然如常,簡單道:「不知。」
戚炳靖看了她兩眼,並未多加追問,仿佛信了她所說的每一個字。
……
與沈毓章之約,即在翌日。
晨時一過,卓少炎便勒束麾下親兵,叫江豫燃統率其部,與她一道出營北進赴約。
離營前,她未找到戚炳靖其人,因料度他是帶兵出練未歸,便給他在帳中留了張字條,隨即未多想地拍馬而去。
……
關城之下,崖峰陡峭,深闊溪谷蜿蜒如龍,樹木蔥鬱,花鳥芳鳴。
溪谷中,一座塔寺遙銜遠處城隘,在翠峰疊影之下,猶如遺世之仙地,足以令人一時忘卻此地淌過多少鮮血,葬過多少英靈。
一名男子獨坐於寺台上,身前置案、奉酒並玉杯兩隻,顯然已經等了許久。
卓少炎遙遙看清,吩咐江豫燃帶兵留於百丈之外,獨自一人策馬前行,踏上塔寺百階,至寺台前方翻身下馬,將戰馬栓於一旁山石上。
男子早已在她御馬上階之初便起身接迎。
他身上一件素袍,腦後一根素簪,腰側一柄長劍,雖未著甲冑,然這簡衣卻掩不住常年帶兵之人身上那一股特有的冷峻嚴厲。
「毓章兄。」卓少炎邁步靠近,與他見禮。
沈毓章向她還禮,「少炎。」
二人遂於案前對坐。
「五年不見,毓章兄依然好風采。」卓少炎看著他抬臂斟酒,淡淡道。
沈毓章神意清冷,「少炎若非女子,拜將又有何難。當年於講武堂中,裴將軍最中意的學生便是你。可惜五年前你因病拒入兵部治事,當時曾令多少人扼腕惋嘆。」
「假使我當年入兵部,如今家兄便不會冤死?卓氏一門便不會慘歿?」她同樣清冷地回應道。
沈毓章擱下手中酒盅,未即說話。
卓少炎又道:「毓章兄此來,是為勸降?」
「我若勸,你肯降否?」
「徒勞而已。」
沈毓章毫不意外地點了點頭,「我料如是,故而未曾做過勸降的打算。」
卓少炎面無表情道:「既如此,毓章兄約我來此地,是真的打算聊敘往懷?」
「自然也不是。」
「還望毓章兄直言。」
沈毓章飲盡杯中清酒,目光克制而有禮地逡巡過她身上將甲,而後緩慢道:「約你前來,是因我想親眼見一見,當年裴將軍最中意的學生,如今成了要踏破他一生所戍疆土的叛將,是個什麼模樣。」
音落,他伸手拔劍,其速之疾迅,令人無暇反應。
鞘音錚錚,刃光一剎落於她的頸側,濺出數滴血珠。
第9章 玖
寺台案前,男人持劍的姿勢剛硬不疑。置於女人頸間的鐵劍,仿佛隨時都可以被施以強力,斬落她的頭顱。
朝陽穿山落入溪谷間,絲縷金芒折映寒刃血意。
……
這抹赤色光彩一徑流過山間層層疊疊的翠色峰影,落入立馬崖邊的二人眼中。
在用以遮蔽他們行跡的重重樹枝後面,周懌近乎於本能地拈箭搭弓,鋒銳的鏃尖破葉而出,正對下方坐握鐵劍的男人額間。
不足百步的距離,松指即可取其性命。
然而身側之人卻抬起手臂,將他控弦的右手向下壓了壓。
「王爺?」周懌疑道。
……
因奉戚炳靖之令,他這六日來將此溪谷里外勘察了個遍,方尋得了目下這一處離約見之地不遠不近,能夠通行人馬,於樹木掩映下不易令人察覺,又可以居高臨下地看清塔寺中所發生的一切的地方。
他追隨戚炳靖凡六年,深知其心中所策所念:
一面欲圖親見她諸行諸舉,一面掛懷她之安危,卻亦不意成為她此行的掣肘。
因而今晨天尚未亮時,他二人便離營北出,徑至此地,先讓馬兒飲飽了山間清溪,令之銜枚,然後二人二馬便靜視著下方溪谷間的動靜,直到此刻。
……
迎著周懌的疑色,戚炳靖從容道:「勿急。」
然後他側首,目光探向遙對寺台的另一邊,又說:「莫要忘了,她是誰。」
周懌順著看過去。
百丈之外,江豫燃領著一眾親兵,一動不動地守望著,並非沒有留意到寺台上的突變,然而竟皆分外冷靜,不為所動。
……她是誰?
五年前,她曾在大平國北最危難的時候領兵出征,於豫州城外與大晉的軍隊血戰八日後破圍入城,與城內守軍共禦敵犯。晉軍圍城逾四月,軍中糧盡,她與麾下分食馬屍以果腹;城頭兵罄,她號令百姓劈門制箭,熔錢鑄鏃;守城長戰,她以卓絕之意志長駐城頭,接連六日不曾合眼睡覺。同她北上的二萬人馬到最後僅活下三百人,而她從始至終都未流露出一絲不敵欲降之意,剛強而堅忍地肩扛著這一萬九千七百個英魂,生生戰到了晉軍退兵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