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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晴好,明芝穿著月白色竹布長衫,在太陽下出了薄薄的一層汗。黃包車穿過鬧市轉進小巷,把喧譁拋在身後。深巷裡雀鳥聞聲掠過,薔薇在圍牆上漫延,花團錦簇得鬧哄哄,卻是初夏的風光。

  明芝在巷口付了車錢,提著小行李箱緩步而行。

  沒走幾步,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明芝側頭看去,卻是寶生。小孩子家長得快,不過個把月竟然躥了小半個頭,衣服吊在腳踝上,瘦零零的像豆芽菜,開口說話是把公鴨嗓,“姐姐,你回來了!”

  明芝一呆,又復一樂,“這些天你吃的是糠?”

  寶生撓著腦袋乾笑數聲。他搶過明芝的行李,興頭頭沖在前面,“總算回來了,我娘去廟裡燒過兩回香,逼著我也跟著吃素,她說不誠心菩薩要怪的。”

  明芝輕描淡寫,“我能有什麼事。倒是你們,在家還好?”

  寶生呱呱呱說個不停:顧國桓時常過來,說是幫她看家,還送來兩盆石榴,花繁葉茂的,估計能結不少果實;寶生娘和娘姨精力旺盛,曬了許多菜乾和醬瓜;顧國桓漏下話,說過幾天她就要回來了,讓他們準備下好吃的,娘姨每天燉的湯最後進了他的肚子。

  兩扇院門都開了,寶生娘笑得見牙不見眼,“老遠就聽到聲音。”她仔細地看明芝,肯定地說,“瘦了,要補。”

  明芝並沒把出行的目的告訴寶生娘和娘姨,但兩個婦人以她們在塵世打滾的智慧猜到此行的風險,暗暗擔心,幸好-平平安安地回來了。

  一小時後,明芝泡在溫水裡,舒適得差點睡過去。即使有顧國桓的特殊優待,貨輪就是那個條件,強也強不到哪。

  她原要處理一些文書,但疲憊從骨頭裡泛出來,洗完澡還是睡了。

  那些事,等休息好再說,明芝想。出門前她把所有財產,包括徐仲九拿來的那些理了一遍,又列了一份清單,一式兩份,一份存在銀行,一份放在保險箱。她叮囑寶生,萬一她竟沒回來,叫他去找徐仲九來處理。寶生再伶俐,畢竟仍是孩子,因此掉了金豆,她連哄帶壓的好不容易才鎮住。

  只是沒想到他也去了,明芝長長呼出一口氣,臉上微微作熱。另外也有一點煩惱,不知道他做的事倒也罷了,一旦知道,怎麼能放心。

  第八十二章

  徐仲九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他那幫狐朋狗友頓時不懷好意地笑起來,“哪家的小嫂子在想你?”徐仲九也是哈哈一笑,“讓我想想。”他輕佻地一揚眉,“數不過來。”

  眾人知道他容貌俊朗,頗有女人自動貼上去,不認為他的話是吹噓,反而鬨笑道,“那是,憑你的臉可以去做折白黨。”

  此時已至凌晨,半宿下來房裡烏煙瘴氣,牌桌邊的數人有些精力不濟,有吞藥丸的,也有光顧著跟身邊女人調笑的,徐仲九孤身一人,唇邊叼了根煙,漫不經心地出牌。他出門許久,回來便約人在俱樂部見面,消磨大半天時間,也算摸清了近來的風向。

  北邊的事早已登過報,算是對蠢蠢欲動者的一個警戒,然則如今的世道,各懷心思者多,也難說有多少作用。只看身邊這群人,滾油鍋里的錢都能下手撈出來花,哪管得到身前身後名,更別說他人死活。徐仲九也沒有憂國憂民的心腸,但跟沈鳳書相處日久,知道一樣米養百樣人,確實有人是不一樣的,只是如此的人少而又少。

  此刻,不知不覺,徐仲九於索然無味中生出一點寂寥:還救得了嗎?冷眼旁觀,一個個但恨沒地方發財,這頭拿到錢,那頭吃喝玩樂有一千花一萬,敗光祖業就想辦法到外頭找。

  外頭一陣喧嚷,房裡的人聽到熱鬧來了精神,使眼色叫人出去探聽。僕役去了一陣回來說有人賭輸回家拿了地契想翻本,家裡的女眷追了來,是個挺潑辣的女學生,正指著男人們罵。僕役看向徐仲九笑道,“恐怕徐先生認得。是沈五少爺,從前他是俱樂部的常客,最近有陣子沒來,沒想到來了鬧出這事-”

  徐仲九也是一笑,他自然記得沈五,沈五出的那些產業堪稱價廉物美。沈家已經分家,不知動的是哪個姐妹的嫁妝,以至於追來了鬧。不過胳膊擰不過大腿,俱樂部見慣這些場面,自有一套應對的辦法。

  說時門外聲音漸低,想必已經有人出來干涉,徐仲九他們又玩了一會牌,眼看曙色已現,打著呵欠各自散了。

  徐仲九縱是年輕力壯,長途跋涉之下通宵未睡,眼睛發乾,頭裡嗡嗡作響,太陽穴緊一陣松一陣,喉嚨也是火撩似的。他知道不妙,大病過的人不能過於勞累,這是身體在發出訊號了。

  他靠在車裡略略養了會精神,雖是累,卻也睡不著,千頭萬緒盡皆縈繞心頭,一時想起明芝,不知她是否已經起床。看了看時間,想必已經起來,她可是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的勤快人,徐仲九嘴角浮起笑,真是年輕,饒是他也覺得自己捱不住那些苦了。

  他長長打了個呵欠,發動車子打算離開。

  才開過街角,徐仲九就看到一出活劇:沈家的五少爺和八小姐打作一團。

  嚴格地說,是八小姐朝五少爺揮著拳頭,只是她既沒受過相關培訓,又毫無力氣,所以這頓粉拳絕無章法,最多只能給五少爺松筋骨。不痛不癢之下,五少爺畢竟心懷愧疚,抱著頭無聲地忍了。

  徐仲九停下車,按了按喇叭,放下車窗朝兩人打了聲招呼,又主動要送他倆回家。

  五少爺如蒙大赦,幾乎是跳上了車,而八小姐漲紅一張臉,含著兩泡熱淚,猶猶豫豫地跟著上了車。

  徐仲九問起沈家老小,才知道老太太帶了最小的孫子去了季家消夏。剛剛立夏,哪裡需要避暑,分明老人裝聾作啞,免得有不爭氣的兒孫求到跟前,已經分家,幫不好,不幫也不好。

  五少爺冷笑著道,“當初替我定的好親!只說好生養,給沈家開枝散葉,現在養是養了一堆,她倒不管了。”他哼了一聲,到底吃過教訓,不敢當別人的面再罵沈鳳書。

  八小姐上車後聞到徐仲九身上的菸酒脂粉味,正在不自在中,聞言怒氣勃發,勉強忍住不罵出口,扭轉頭看向車窗外。她這使氣的樣子有兩分像明芝,徐仲九看在眼裡不覺好笑,也不去勸他倆,仍然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

  五少爺說得興起,又想起明芝的悔婚,“沒看出來二表妹是個厲害角色,前陣子我才知道上海灘上鼎鼎大名的顧老闆的獨生子竟然看上了她。”他嘿嘿笑道,“要做了我們大嫂,可就沒這好事了。”

  坐在後面的八小姐聽得不耐煩,出言諷刺道,“這算什麼好事!不就是流氓頭子,算什麼好人家!”

  他們兄妹倆你一言我一語,一個恨家人統統不顧惜他,一個怪兄長不爭氣,連累不相干的明芝無緣無故挨了許多背後的冷言冷語,無非八小姐咬准她早晚淪落街頭,走上生母的老路。

  徐仲九怒極反笑,這對兄妹說得起勁,竟忘了明芝與他的關係,他就不信他們會不知道,不外是目中無人,沒把明芝和他當回事。他心中默默呸了數聲,落泊?以明芝如今的財產,只要不突然改了性子,只怕用一世也夠。哪怕她愛上奢華,以她的身手自己也掙得回來這份開銷,更別說還有一個他。

  五少爺和八小姐爭爭吵吵回到家,到了第二天門上收到徐仲九送來的禮物,老少都有份,八小姐的是一枝金筆。收好之餘,八小姐未免多了點想頭-她說五少爺不配當哥,連她的金筆都偷去賣,沒想到徐仲九立馬買一枝送她。難道他竟然對她有意思?

  想到這裡八小姐臉上一熱,噯,那可不太好,他和初芝訂過親,雖然沒成,總不太好。

  過了幾天,徐仲九又讓人送來一份東西:那晚五少爺輸給別人的地契。

  八小姐心裡狂跳,還真是衝著她來的。話又說回來,他和初芝早就退親,彼此都有選擇的自由。

  她想來想去,心神不定,只恨徐仲九不把話說個明白。

  但要是他來說,答應還是不答應呢,八小姐多了樁心事。

  第八十三章

  船上呆久了,回到陸地仍晃蕩盪的,明芝雖是累,迷迷登登的睡不踏實,窗邊才露曙光就醒了。她睜開眼,恍惚數秒後才定下神:回來了,這是家。

  黑暗中只能看到家具的輪廓。自從徐仲九走後,明芝把他給添置的梳妝檯貴妃榻都給清了出去,房裡空出許多地方,清慡疏落不少。

  想到徐仲九,明芝心頭一熱,連帶著腮幫子耳根全燒了起來。她翻身起床,想他做甚,該幹什麼還幹什麼-要不是自己有這份能耐,再想他,他也不會回來。

  明芝洗漱過便到樓下活動筋骨,見寶生已經在扎馬步倒是一喜,小孩子是該勤謹些。寶生一無家世、二來已經半大不小,靜不下心讀書,能走的路不多;她願意幫寶生,但也給不了世俗中的正途,而跟著她,不強是不行的。

  她略轉了轉手腕和腳踝,把寶生叫進空房,讓他跟自己練練。

  寶生說好,一邊擺開架勢。他倆一個師傅,但男女有別,師傅量材施教,明芝是輕巧功夫,以弱勝強、以柔克剛的路子,寶生年紀小身體好,可以慢慢朝銅筋鐵骨發展。

  明芝見他準備好了,如同暴風驟雨一般攻過去。寶生初時應接得還算從容,幾下之後就有些氣喘,一不留神被明芝抓住手腕,如果這是真的動手,接下來便是肘擊關節。現在麼,明芝一笑,鬆開手笑道,“別想著讓我。”

  寶生臉一紅,認真拿出力氣,不過第二回合還是明芝占了上風。她腿長,不輸一般男子,一腳踢出停住了-寶生以為要躲不過了,眼瞪得圓圓的,呆住站在原地。

  明芝收腳,“再來。”

  練了一個多小時,出了一身大汗,明芝洗完澡出來,早飯已經放在桌上,屋裡屋外也被收拾得乾乾淨淨。她端起碗,注意到寶生娘在給娘姨使眼色。

  娘姨姓李,做得一手好菜,三十多歲年紀,每天把自己和廚房收拾得清慡利落,也不愛多嘴。明芝只知道她嫁過人有孩子,出來做工後跟家裡男人分了,孩子跟男人留在老家。

  跟娘姨比起來,寶生娘風裡來雨里去拖著三個孩子獨自闖過的,又救過明芝,雖然也守本分,但膽子大得多。

  明芝朝兩人一招手,“什麼事?”

  李嫂和寶生娘互看一眼,一前一後走到明芝跟前。李嫂低聲細氣說出一番話,原來她鄉下的男人又找了個女人,十年裡生了好幾個孩子,倒把她生的那個大的擠得沒地方呆了。那孩子找到這裡,想跟著親娘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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